叶阳辞的足尖滑动不得,抽又抽不回来,便垂下左手,借着袍袖遮掩,去解救被扣押的右足。
足尖是拔出来了,净袜没跟着出来,仍夹在对方的膝弯里。叶阳辞的手不甘地又去扯净袜。
宣闻燕酒过三巡,又想起要做和事佬,起身走过来,端着杯笑道:“叶阳大人,来来,我们一同给王爷敬酒。”
他怕叶阳辞脸皮薄,还很贴心地拉上了自己。
气氛烘托到这儿,此刻再拒绝也说不过去,可一只净袜还在人家那里。叶阳辞只好站起身,赤足踩在鞋面上,端起酒杯,生硬地说:“王爷,下官敬酒一杯。”
秦深泰然坐着,把酒杯捏在两指间,要喝不喝的样子,嘲道:“本王何德何能,能让叶阳大人来敬酒。这酒喝下去容易,只怕到时回了山东,与你巡抚大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又要背一身欺压官员的骂名。”
宣闻燕紧张地望着叶阳辞,做口型道:说点软话,笑一笑。
他心道:但凡你温柔软款地笑语几句,谁还能揣得住铁石心肠?就算伏王殿下也不能啊。
周围不知不觉安静下来,宾客们看好戏的目光都投注在秦深与叶阳辞身上。
叶阳辞依然面色冷淡:“下官从皇命,不得不割爱,可王爷欠下官的五千两尾款,还打着白条呢。王爷不喝这杯敬酒,是打算拖欠到底么?”
宾客们吸了口气:这位叶阳大人,向亲王求和时还这么赤裸裸地催债,真是要钱不要命。
秦深没发怒,一仰脖把手中酒喝了,说:“本王既然答应了陛下,再掏五千两买断,就少不了你一个子儿。但你拿了本王的钱,不能一点笑都不卖。来,走个杯。”
叶阳辞垂目看了看手上斟满的酒杯。这是潞州鲜红酒,虽以葡萄为原料,果香宜人,但因反复蒸馏酿造,颇为辛烈,入喉甚至有刺痛感。
他既敬了酒,自己若不喝,便是倨傲失礼,于此情境下不符合一个按捺不甘、无奈求和的官员形象。
于是叶阳辞抬手,饮尽杯中酒,杯底一亮,引来周围一片叫好声。
“就一杯,这诚意也未免太轻了点。”有人起哄道,“叶阳大人吃不了我等敬的酒,难道连敬王爷的酒也吃不得?三杯走起,三杯!”
“对,不满饮三杯,便是瞧不起我们王爷。”
秦深知道叶阳辞平日酒量不错,此番大约脾胃不适,意思意思喝一杯,把场面过了就好。他正要出言制止众人拱火,叶阳辞却自嘲般轻笑起来,给自己又斟了一杯:“诸位大人说得对。下官怎敢在天潢贵胄面前拿乔,既然敬了,就该敬到底。”
他持杯,微微俯身:“这第二杯酒,下官也满饮了。”
秦深暗中皱了皱眉,伸手捏住他的腕,用眼神示意他做个样子就好,或是不小心洒了也行,自己会给他圆场。
宾客中有人对这个捏腕的动作醍醐灌顶,笑道:“叶阳大人,王爷这是叫你敬出花样,走个交杯!”众人又是一阵看好戏的热烈附和。
叶阳辞抿着嘴角,侧目拱火的众人:“我一个大男人,王爷稀罕与我吃交杯酒?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不是想打趣我,而是想恶心他吧。呵,都滚。”
他骂了全场,但用词与语气实在微妙,宾客们竟然谁都没觉得被得罪。抬手满饮第二杯时,全场又是一阵叫好。
秦深看他第二杯喝得更快,喉结滑动间,能听见接连吞咽声。明明是畅饮佳酿,却让秦深生出了他在饮冰茹檗的错觉,心头揪着一跳。
深杯见底,叶阳辞吐了口气,继续斟第三杯。
他持杯朝秦深拱手:“下官昔日有不敬之处,盖因性情使然,今后努力收敛,还请王爷多包涵。”
这话还是绵里藏针,但至少面上服软了。
好容易三杯敬完,宣闻燕连忙大打圆场:“这叫‘三杯和万事,一笑泯恩仇’。诸位,一同举杯,敬皇恩,贺新年啊。”
众人纷纷笑饮:“敬皇恩,贺新年。”
叶阳辞扶着桌案坐下,暗中伸手去秦深膝弯处扯净袜。这回秦深把腿劲松了,叶阳辞左手提着净袜,往赤足上套,感觉自己这回还是被秦深欺负了。
他抬脚穿袜,单手不便。秦深便将右手悄然伸到桌下,一边帮他穿袜,一边趁机揉他小腿,带着安抚,还有些别的意味。
叶阳辞拍掉秦深的手,喉间的辛辣感落进了胃里,火油似的烧起来,瞬间背上渗出汗。他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席,像是要去更衣。
秦深被轮番敬酒的勋贵官员们围住,此刻也想离席更衣,但同进同出就太明显了。他只好按捺着,错开一会儿再去。
叶阳辞走到廊下,透了口气,胃里绞痛并未缓解。他又穿廊进入一小片梅林,扶着树干想要缓过去。
梅林那头是更衣小楼,有婢女侍奉贵客如厕、更衣、熏香。
萧珩净手后脱掉满是酒气的袍子,换了件深色云锦曳撒,外披氅衣,走出更衣小楼。德州卫指挥使周郁观说要请他花楼吃酒,请了两次他借故推脱,第三次改了地点在这胡姬绿酒楼,他才应邀出席。
不料在这儿还能意外碰上故人。
“哟,叶阳大人,真是巧遇啊。”萧珩笑着走过来,不经意似的敲了敲叶阳辞头顶的梅枝,看残红花瓣飘落,沾了他一头一身。
叶阳辞挺起腰身,伸指抚去鼻尖花瓣,强忍胃痛,神情平静:“萧千户过年不回老家,到底还是京城热闹。”
萧珩说:“是啊,凑热闹罢了。听闻叶阳大人又高升了,还未当面致贺,不如就此机会,让我去席上也敬你几杯酒——今夜是谁攒的局呢?竟有这么大面子,能把不喜应酬的叶阳大人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