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阿那婼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你需要学会吃东西。”
他伸出手。顾云舟条件反射般地闭了一下眼睛,身体绷得更紧,以为那只会带来痛苦的手会伸向自己。
然而,并没有。
阿那婼的手越过了他,拿起了桌上那只顾云舟之前喝过水的陶杯。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艺术品般的精致与力量感,轻轻捏着杯身,指尖在陶杯粗糙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摩挲了一下。
“这里的食物和水,”他继续说着,目光重新落回顾云舟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眼睫上,“能让你活下去。”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却让接下来的话语,带上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
“也能让你……更好地适应这里。”
“适应”这两个字,被他用一种平淡无奇的语调说出来,却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顾云舟脑海中所有关于“蛊”的恐怖联想。适应?是用这种奇怪的食物改变他的体质?还是像驯养野兽一样,让他逐渐习惯这个囚笼,忘记山林,忘记天空,忘记自己曾经是谁?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翻涌、冲撞,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镇定外壳。他猛地抬起头,不再躲避,用那双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格外明亮、甚至带着一丝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阿那婼近在咫尺的脸,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适应?适应这个囚笼吗?!”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是你的所有物!放我离开!”
阿那婼静静地听着他的控诉和质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似乎因为顾云舟眼中燃起的、如同困兽般的激烈光芒,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兴味的光芒?那光芒太快,快得让顾云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你当然是。”阿那婼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如同“太阳东升西落”般毋庸置疑的真理,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令人绝望的笃定,“从你跟着我,走进那片迷雾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了。”
他微微俯下身,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可怜的距离。顾云舟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淡淡阴影,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带出的、微凉的气息拂过自己的脸颊。那股冰冷的异香变得更加清晰,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占有意味。
“黑巫寨,不是月牙寨。”阿那婼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般的磁性,却又冰冷得如同雪山之巅的寒风,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顾云舟的耳膜,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这里,没有你来去自由的路。”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而冷酷的刻刀,缓慢地、带着某种审视和占有的意味,划过顾云舟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泛红的眼角,挺翘的鼻梁,最后,定格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缺乏血色的嘴唇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所过之处,让顾云舟的皮肤泛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忘掉你来的地方。”他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重塑灵魂般的强势,“忘掉你原来的身份。在这里,你只需要记住一点——”
他的话语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直刺顾云舟的灵魂深处。
“——你的命,是我的。”
这七个字,如同七道沉重的枷锁,带着冰冷的金属撞击声,轰然套在了顾云舟的脖颈、手腕和脚踝上,将他牢牢地钉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说完,阿那婼直起身,不再看顾云舟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写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的脸,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他转身,步履依旧沉稳,走向门口。
在伸手拉开门扉之前,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留下最后一句语气恢复平淡,却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分量的最终通牒:
“把东西吃了。”
“我不希望,再用别的方式‘请’你。”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
木屋内,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顾云舟僵坐在床上,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躯壳。阿那婼最后那句话,如同魔咒,在他空茫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你的命,是我的。”
“我不希望,再用别的方式‘请’你。”
“别的方式”……那会是什么方式?是石屋中那剜心刺骨的剧痛?还是比那更加恐怖、更加超出他想象极限的手段?
他看着桌上那碗颜色诡异、已经冰冷凝固的食物,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吐出来。然而,比生理上的强烈排斥更甚的,是那股从灵魂深处升起的、对未知惩罚的、几乎能冻结血液的恐惧。
在绝对的、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力量面前,他那点可怜的意志和尊严,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夜色,如同浓稠的、无法化开的墨汁,透过木窗那栅栏的缝隙,一点点地渗透进来,吞噬了地板上的光影,也将这间小小的囚室,连同里面那个失去了所有希望的灵魂,一起拖入了一个冰冷而漫长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噩梦深渊。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