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开蛊吧。”相邬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沉沉吐出一口气,“免得夜长多梦。”
梅术申微微一顿,应声上前掀开银盒。盒中静静躺着一只剔透如冰的蛊虫。相邬看了一眼,抬手悬腕蛊上,拇指于中指腹上轻轻一抹。
一道血线自指腹沁出,凝成血珠,梅术申静数了七滴坠入盅中。再看时,盅中已不见蛊踪血迹,两者相互消融,化成一滩清水。
相邬拭去指上残血,“寻个妥当的理由让她服下,她这个年纪不是好糊弄的了。”
梅术申低头领命:“是。”
“她腰牌中的灵钥也撤去。禁制未稳之前,绝不可再让她踏出山门。”
“是。”
*
夜里,林书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绪难宁。突然成为亲传预备役的惊喜还未消散,但宗主最后说的那句话,始终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那种无可奈何、迫不得已的语气和神情……宗主对上一位亲传弟子从不那样。总是信任的、笃定的,仿佛天大的事交到那个人手里都可以放心。
而在宗主眼中,她却还是个需要被纵容的孩子。
胸口发紧,闷得喘不过气。林书宝分不清心中的情绪是对那个人的忮忌,还是对自己相形见绌的恼恨。
她实在睡不着,便翻身起床,准备趁夜出去散散心。
林书宝匆匆穿好衣服,刚一开门,就见梅术申端着一只碗,举着手正要敲门。
“啊!!”她吓得往后一跳,“掌门您、您怎么像鬼一样!”
梅术申也是一惊,又看林书宝一副穿戴整齐、步履匆忙的样子,警惕道:“哟,小姐这么晚了要去哪啊。”
林书宝一听窘得脸热。小姐这称呼是有段来历的,因为幼时衣食住行都是宗主亲自照料,林书宝一度以为自己是宗主所生,后来识字看过了几个话本,非缠着身边侍从弟子要人称她为“小姐”。长大后知道荒唐也不再提了,只有梅术申还时不时会拿这糗事来揶揄她。她有点恼:“掌门,别再那样叫我了!我只是去……找玉廊师兄。”
梅术申朝她腰间瞥了一眼,那里明晃晃地挂着一枚九岳宗出入腰牌。宗门设有三重结界,需持注有灵钥的腰牌才能顺利进出,硬闯会立刻惊动巡逻斥候。
又说谎。梅术申瞪了她一眼,“不让我进去?”
林书宝赶紧从门前让开。
“门关上过来。”
梅术申走到屋内,将手里的碗放到桌上,转身对跟过来的林书宝说:“把这个喝了。”
林书宝迟疑着端起碗。她这张嘴没少灌过汤药,并不怕苦,只是不知为何眼前这碗乌黑药汁却让她产生一种强烈抗拒,身体里好像有一股无名的力量在不停尖叫“拿远点”。
“怎么,不是要学御灵阵法?修习御灵首先要祛除体内浊气,这药就是祛浊的,叫作洗髓汤。”梅术申见她犹豫激将道:“我先告诉你,这过程非常痛苦,你若是承受不住,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说着便作势去夺林书宝手里的碗。
“我受得住!”林书宝连忙侧身护住,咽了下口水,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哕!苦中带腥直冲脑门。阅药无数的林书宝没想到这世界上还会有让自己绷不住的汤药,她五官拧作一团强咽下去,连呸了几声。抬头见梅术申正盯着她,又挤出一个笑:“还行,掌门,别说这味还挺有劲……”
药碗被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接过,一只丝缎帕子紧跟着上来,轻轻沾去她嘴边残留的药渍。林书宝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整不会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梅掌门何时这样温柔过?嘴角已无物可擦,那只手并未离开,转而摸了摸她的脸。“好孩子。”梅术申说,“听话就好,不会有事的。”
有点诡异了。林书宝的头开始发晕,刚才喝的不会是致幻药吧?
然而紧接着,一道锥心刺骨的剧痛猛地从心脏向外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林书宝几乎是立刻就站不住了,她扶着桌子蜷起身体,手指死死抠住桌沿却仍无法支撑,膝盖重重砸向地面。
屋内的桌椅摆设被接连带翻,衣衫缠裹着打落的杯盏瓷片在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疼痛愈来愈烈,豆大汗珠不停外冒,林书宝浑身发冷,感觉有千万虫蚁啃啮着自己的骨髓和神智。
果然是洗髓之痛啊,她想。视线模糊涣散,亦有种即将坠入深渊的失重之感,她艰难地朝上伸出手想抓住什么。
梅术申退后几步,避开那双几欲抓住她衣摆的手。少年的痛呼声不断冲击着她的耳膜,被时间模糊的恐惧再度清晰,恍惚间,她像回到十四年前那个雪夜。那一夜,初次睁眼的魔婴邪性大发,将整座炼庐的蛊虫都吸成了干尸,先掌门及四十九位蛊师均遭反噬身亡。那一夜,还是蛊宗首席弟子的梅术申在睡梦中被唤醒,得知自己已接任掌门之位,宗主命她即刻到炼庐,继续先师未来及进行的禁制仪式。
年仅十六岁的新任掌门梅术申,在师门长辈一夜覆灭的惊惶和悲怆中踏入炼庐,魔婴尖利的哭叫声令她胆寒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