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洒家砍过契丹狗,杀过党项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蹚过来的,岂能像你这灰孙子一样?”
“得了吧!”张扶老在旁边拆台道,“先前仓廪里巨兽一声吼,你直接吓得从窗口掉下来,屁股都要摔成四瓣儿了。那窗格里的明瓦,估计也是那会儿被你弄掉的。徐老三换裤子怎么了?你在地上捡屁股,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鲁深急了:“胡说八道!什么捡屁股?这能一样吗?”
两人正在那里吵闹,沈括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在这里斗嘴?”
一时间,仓廪中噤若寒蝉。
过了片刻,云济问道:“那巨兽是如何消失的呢?你说巨兽张口一吸,连袋子吞进嘴里,这地上为何还有这么多粮食?”
徐老三点头哈腰道:“回云教授,那巨兽吃得满嘴钱粮,冲小人一咆哮,粮食就从它嘴里喷了出来,像下雨一样淋了小人一头,落得到处都是。小人以为大限已到,要给那畜生塞牙缝了,吓得闭上眼睛。没想到许久没听到动静,睁开眼睛一看,那巨兽又是一声咆哮,化作一道豪光冲天而起,穿过仓顶的大洞,直上云霄去了。”
鲁深连连点头道:“不错,我们也看见一个黑影驾着白光直冲到天上,转眼消失不见了。”
云济回味着众人说的话,在仓廪中缓缓转了一圈。这仓廪呈圆形,前后各有一扇门——他进来的门朝南,对着申字仓;后面那扇门朝北,对着戌字仓。
仓内有上下两层,第一层被洒落的粮食铺了一地,还有许多袋残留的粮食;
第二层乃是木架,离地近乎两丈。正中间是一架圆形木梯,螺旋而上,直达第二层。
粮仓的第二层坍塌了一大半,显然是被巨兽庞大的身躯所破坏。在靠近大门和那扇木格花窗的一侧,更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垮塌的木板碎屑。
这种螺旋而上的楼梯甚是少见,乃是由回回工匠传入中土,云济曾在西京洛阳的一座书阁中见到过。他顺着旋转楼梯爬上第二层,从坍塌处往下望去,只能看见一片废墟。再抬头望,透过仓顶上那触目惊心的大洞,看到的是一片深蓝高远的天空。
“老师,发生了这等荒唐的事情,你准备如何应对?”
“还能如何应对?”沈括一脸苦涩,“这等惊天异闻,根本瞒不住人,官家和东府那里,更是耽搁不得。我已经差人往宫里报讯了,准备拟个折子上奏,你待会儿帮我斧正一二。”
云济摇头:“老师,您还拟甚折子?出了这等事,您须赶紧进宫面圣,亲自对官家陈述实情。免得官家先入为主,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对您和延丰仓有了误解。另外,要尽快通知开封府和皇城司,疏散运粮车船,严禁流言蜚语,以免闹得人心惶惶。”
沈括如梦初醒,他本是足智多谋的能人,只是碰上这等怪事,又干系东京百万人口的度日之粮,难免乱了方寸。被云济一语点醒,他连连点头,按照云济所说的安排下去,同时下令让人封了延丰仓,责令从衙署到仓廪,任何人不准入内,然后匆匆整了整衣冠,动身赶往宫内。
云济在仓外来回踱步,微皱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来。鲁深拍了拍他的肩膀:“云教授,用不着愁眉苦脸,也甭思来想去的。洒家以前在西军厮混的时候,也是半点儿都不信邪。可洒家年岁渐长,才知道这天底下邪门的事情着实不少,就像那晚洒家掉进那口井里,好不容易爬出来,竟已在百里之外。”
“百里之外?”云济回过神来,看向鲁深,“鲁专勾,上次听徐老三说起过此事,怎会这般离奇?”
鲁深本是健谈之人,一提到这桩奇遇,更是喋喋不休讲了起来。
他们前来查账的第一日晚上,众人都睡得很沉。半夜里鲁深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出门方便,但由于太过困倦,在那口井边忽然晕了头,一不小心栽了进去。还好正逢大旱,井水已经干了,底下都是淤泥,他才没被淹死。
他好不容易爬出井口,没想到迎面撞上一人,竟是襄邑主簿钱文轩!
钱文轩原是京师常平司的专勾官,去年调任襄邑主簿,和鲁深乃是旧识。当时钱文轩提着一盏羊角灯,看见他时也格外惊奇,两人同时问出口:“你怎么在这里?”鲁深解释一番,钱文轩却愣了半晌,说道:“这里明明是我家,怎会是延丰仓衙署?”
鲁深当时跌得鼻青脸肿,爬上来时困倦得连根毛发都不想动,笨嘴拙舌地说不清楚,钱文轩只得搀着他去休息。他睡醒后,身上的跌伤处都被敷了药,不过还是疼得龇牙咧嘴。而他目之所及甚是陌生,等他弄清楚,才知所在之处乃是钱文轩在襄邑的宅子!
原来钱文轩家后院也有一口井。他从延丰仓的井口掉下去,却从钱家后院的井里爬了出来,而两地相隔足有上百里!
这桩怪事,鲁深逢人就说,张扶老等人都听得耳朵起茧。其他没听过的人都啧啧称奇,尤其是狄依依,听得津津有味。
云济道:“云某儿时曾听过‘缘缠井’的故事,五代时曾有高僧坠井,那口井连通另外一片天地,唤作‘井中天’,他在里面游历一番,竟因此得悟大道。”
延丰仓监正刘轶在旁边道:“鲁专勾,这等奇事既然叫你碰上,可见你是得了上天眷顾之人。”
“哪里哪里,洒家哪顾得上悟道?当时查账时间太紧,洒家连伤都顾不上养,催着老钱给备了车驾,赶紧赶回京师来。”
云济抱拳道:“刘仓监,学生想去其他仓廪看一看,还望您准可。”
沈括临走之前,曾嘱咐刘轶配合云济查案。刘轶不敢怠慢,亲自带云济前去查看。
延丰仓约有存粮一百二十万石,乃是京师诸仓之冠。延丰仓的仓廪共十二座,每座能存十多万石粮食,堪称大宋最大的仓廪。论其大小,比宫内的宫殿都不遑多让。
自古以来,北方存储粮食,大多用密集的仓窖。譬如隋朝时洛阳的回洛仓,仓窖多达数百座,连绵数里,几乎是一座“仓城”。然而仓窖有一极大缺陷,粮食容易受潮腐坏,在多雨的南方尤其如此。大宋开国后,南方粮食产出远胜北方,仓窖便渐渐用得少了,更多都是从地面上起建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