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仅仅是我一介匹夫,浩浩壮志在历史洪流中终将泯灭成过眼云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已经是人类所配拥有的最好时代。人终有一死,世界终归灭亡,自由和理想注定是短暂的,那一切的奋斗与反抗又有什么意义。没有食物,我这块马达很快没了动力。
我平躺在坚强的床板上,凹陷的腹部形成一口干涸的井,像块等待被偷吃的咸腊肉,而我已经十年没吃过那东西。因为我的牙齿被厂区的圆屁股护士扒光了。这句是饿昏了的胡话。
她可是个诱人的小东西。胸脯两座小山包,小腿白润光滑,藏蓝色的工装服被她撑得前凸后翘,可就这偏偏三十了还未出阁。男人们都垂涎她,但都不敢打她主意。从前厂院保卫室的小冯就疯狂追求过她,听说还半夜偷摸进屋吃过她的馒头。偷吃馒头,是小地方的隐晦说法儿。后来小冯就被塞了个偷盗罪名送进了拘留所,出来后目光呆滞,成了个半傻子。
圆屁股护士叫吴侑珍,与纯朴的本地女人不同,她精致艳丽,虽然穿的都是批量生产的衣服,但她总愿意花心思别个胸针、系个丝巾。周末时,她总爱穿一件绸缎紫旗袍,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手里捧着一本《乱世佳人》。然后市长秘书的小黑车就会停在她旁边,她合上书,不紧不慢地放进精致的小包,坐进车里扬长而去。市长陈传富,原配在十几年前意外摔死,留下个纨绔的女儿。微服视察时被鱼刺卡了喉咙,到诊所就医,正遇上刚参加工作的吴侑珍,据说,当时秘书就清了场。后来秘书安排吴侑珍中风瘫痪的母亲,进了市里最好的疗养院,还给吴侑珍置办了现在这套小洋房。每次有幸擦肩而过,她愈发风情万种,却很少见她笑。
我总觉得,吴侑珍也是个佳人。
安化厂背后爱嚼舌根的人很多,语言之低俗鄙陋,如果语言可以杀人,大概这些妇女爷们儿都可以直接判刑进十八层地狱了。强烈建议国家立法能睁眼看看这些草菅人命的牲口,好好的粮食不吃,偏去学吃屎。
在这一点上,同屋王小小的见地与我高度一致。他自称是千年前文学巨匠王小波的同族远亲,前年正月,其父托关系将他安排到安化厂做学徒工,去年转做新岗培训员,一个每天走神儿溜号儿就能拿高工资的肥差事。安化厂虽说是周边五省最大的殡葬用品制造厂,但人员流动并不大,而且尽是些睁眼就能做的简单活,培训也都是领班师傅,王小小基本就是个宣传栏里的摆设。他在厂里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去人事部的许绣蓝那里看书,王小小学历就到初中,却是个瓷实的书虫,金庸古龙叶辛雨果卡夫卡托尔斯泰,各种路子他都多多益善,从不挑食。许绣蓝家里有个研究学问的老祖父,家底殷实得很,书籍更是多如牛毛,如此说来,若我没写那篇该死的文章,将来也必能走上她老祖父的康庄大道。许绣蓝离过婚,男人下海去羊城做生意,后来淘了凤梨城女人,回来睡了一觉,给了她二十万青春损失费,就提裤子走了,连离婚都是托一个满口羊城腔的秃头律师办的,儿子归了许绣蓝。但其实,俩人谁都不想要一个拖油瓶,几番协商,男人就多开了十万支票,许绣蓝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冤大头。这事也不能讲为母亲的不是,毕竟她才二十八不到,虽谈不及倾国倾城,但也是面如桃花身形亭亭,若身旁没这个六岁的小阎王,再寻个普通人家也是不难之事。可偏偏这小阎王可谓是无恶不作,偷抢耍滑,街坊四邻闹出了名,说亲的媒人连胡同口都不敢近一步。
是故每逢王小小来蹭书看,许绣蓝都忙不迭地招呼,野生的薰衣草香薰点上、顶好的雨前龙井泡上、进口的酒心巧克力剥了包装纸,恨不得亲手往他嘴里送。王小小二十出头,人憨实得很,回回都只晓得扎在书本世界里,却不理会一旁的许绣蓝。
许绣蓝巴掌大小的脸热得红扑扑的,手心直冒汗。「厂里这空调修了几遍,也不见效果哈,小王你热吗?我去切个西瓜好不嘞?」
王小小还傻愣愣地只在乎周芷若到底对张无忌说了实情没,「多谢许姐费心,我不热。」
有时是一个上午,有时是整个下午,厂铃一响,王小小准时离开。许绣蓝每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整个人在夕阳里都忧郁起来。在她的心里,年少八岁的王小小并不小。
「说实话,你跟许绣蓝办了没有?」同住在一个厂寝室,偶尔喝点小酒聊聊,五十岁的老庄总□□着老脸问。王小小拿个酒碗就摔。「咸吃萝卜淡操心,喝你的酒。干。」王小小喜欢凤梨城电影,所以骂人不说操,说干。他说这样听起来比较文明,因为干是干架的意思。
如此说来,被嚼舌根儿这件事,王小小也是受害者。
我正饿得将死过去,外头有人咣咣咣敲门。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古秀梅,老庄和王小小都去厂里了,而我浑身疲软,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被浓雾侵蚀的黑色森林,我成了一棵活着的死树,身上长满了有毒的蘑菇,松鼠和蛇就住在我的树冠里,蛇在我的皮肤间游走,阴嗖嗖的凉意刺激着我突然想尿尿,我一低头,树干上果然耷拉着一条黑黢黢的抽条,我努力使劲,可不知是哪里的开关被闸死了,怎么也尿不出来。这时我又听到外头有人咣咣咣敲门。
古秀梅用钥匙进来了,她又插上了门。「别装死!」不知怎么的,被她这一吼,我忽然就回到了乌烟瘴气的屋子里,微薄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古秀梅脱下酒红色的毛呢外套。
「屋里怎么这么冷。」
说着她出去鼓捣火炉,不一会儿,房间暖和起来,我开始出汗。她给自己煮了碗面,又问我要不要吃,我点点头。吃完后,她帮我解了腰带和裤子。
「听说你要给他们详细讲讲我的厉害?」
其实,我还是有点喜欢古秀梅的,她性格里那股子泼辣劲儿,爱憎分明,厂里刘罐头他们这些苍蝇,冠冕堂皇地克扣工人们的血汗钱,古秀梅总是第一个不答应,电话直接打到厂党委办公室,如果不解决马上报告给市里。古秀梅是安化厂唯一的基层党员,最重要的是她表舅是省里的二把手,所以厂里高层也都忌惮她几分。
她问我为什么没去厂里,我如实说信没写出来,没有灵感。古秀梅边穿内裤边给了我一个白眼。
「结婚证给我,下午去民政局开个证明,帮你提交年审档案。」
我指给她在床头柜里,里面还有我托人给古秀梅买的金戒指。她一打开就欢呼起来,像个没长大的小女孩。是的,我跟古秀梅结婚半个月了,但因为流感期间禁止举办聚会,我们没有婚礼,又因为租婚房的小区筛查出来有病例,我们也不能搬进去。但古秀梅什么也没抱怨,她相信我们身处一个光明的世界,这是我喜欢她的另一个地方。
古秀梅走了,火炉上的水开了,她甚至都没给我一个离别的吻。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离不开古秀梅了。
我刷了锅碗,添了些煤火,愣愣地坐到写字台旁,盯着台历上数字「2月16日」发怔好久,也没想起是个啥节日来着,如果有了节日我就可以直接写个祝敬爱的署长某某节日快乐,落款安化厂的一颗螺丝钉。但人家要求的是给人类文明大发展献计献策,可我从来厌恶曲意逢迎,万一再像上次那样扣我一顶流氓的帽子,那我岂不是得多交五年公粮。想来,桌上的钢笔还是舅舅去鹰国前送给我的呢。
舅舅名叫斯蒂芬,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行为艺术家,但周围人都讲他是精神病。他经常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做表演,而我只在中学时看过他在安化厂的表演。他挨家借来一百条长板凳,然后在广场上摆成一圈圈的圆环,自己站在圆环的最里面,就开始锯板凳,锯了四个多小时,手累得连筷子都拿不稳。后来百家跑来让他赔板凳,他爽快承诺明早就赔,结果天不亮就扒火车跑了。我跟舅舅说我想当作家,但感觉当作家好难,舅舅说让我多看书。他说这样每个书里取一个情节,用你的语言改造以后再汇总在一起,起名字定要惊世骇俗的,如此便可以一鸣惊人。我问他,这不就是抄袭吗。他大义凛然道:「你没有一句话是照搬的,哪有证据呢,真要追究起来,就打死不承认就对了。」
不知舅舅在鹰国如何,家里半年没他消息了,也不晓得他被人打死没。
我拧开钢笔,想起来还未请假,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午后两点。我在纸上郑重且庄严地写下七个字:「敬爱的署长,您好,」笔头又卡水了。洋东西就这点不好,零件坏了都没得换,上次老庄拿笔尖撅核桃,我真她妈想拿核桃撅他脑袋。狗日的,想着就来气。折腾着打了半盆冷水,又从火炉上取下热水倒进去填满另一半,将钢笔拆解开,把里面墨水尽量榨干,然后浸在温水盆里,吸满温水再吐出来,如此重复,直到吐出来的水不见墨色为止,将钢笔里残留的水渍甩干,在常温风干一会,就可以上墨水重新用了。而脸盆的水可以放在厕所冲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