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边,久违地握起她的手。她的手仿佛是抽干了水分般,皮肤松松垮垮地粘连在骨头上。曾经那个壮硕又强悍,可以一巴掌将我拍倒在地的古秀梅,仿佛一夜之间就枯萎了。在我的印象里,昨天她还如同一颗饱满新鲜的茄子,今天就被秋霜抽打得蔫成一团。
我们已经六十七岁了,后来还有三十三年要度过。我对此满怀憧憬,却又毫无信心。
关于这场突变是原本记忆中所没有的。确切地说,越是与我亲近的人,他们的许多命运,我越是看不清楚。在从前,古秀梅的一生都是在追求平权的道路上。而自从有饭的异象出现,九个孙子出生,许多原本的历史脉络便被模糊,更有许多我是看不到的了。我忽然冷汗乍起,我这个一直自诩是徘徊于人类命运之外的不死之身、历史记录者,竟已不知不觉间,融进了这个庞大的正走向衰败的群体里。所以,记录之所以终结在人类文明消亡的时刻,或许并非一切就终止在那里,而是缘于我再不重生。将来文明也许还有重启,继续更迭,但那都与我无关了。也与古秀梅无关了。
我忽然感到惶恐。我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永生,所以我不害怕疼痛和悲伤,我知道一切都还会再来。可是此刻,我提前三十三年,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将绝对的死亡、永远的消失。再没有太阳和酒,没有哲学、历史、诗歌,没有真理和母亲,再没有了,我不会再有下一个母亲了。我感到一丝绝望。
一个习惯了流浪和无所事事的人,终日用浑噩消磨着不死的生命。而如今,我就要面临终点。三十三年,弹指一挥间,我忽然有了一丝想做些什么的冲动。我想再去自己曾走过的地方看看,还想去跟母亲们说说话。我想做的事情不多,但对于如今的形势和时代而言,却并不容易。
两年前,安化厂及其方圆十余里的房屋都被摧毁了,除了我们所居住的那栋低矮的厂房。摧毁后的重建,耗费了古秀梅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她终日急匆匆地穿梭在街道上,协调各个部门的资源,监督工程的进度。
兰雪和独眼张成了临时救济站的护工,云朵则帮着运送各种小件物资。七十余岁的张海燕仍是壮年的模样,她热情、强势,成了古秀梅的得力助手。刘罐头在房屋坍塌时被压死,甚至没能等到救援队来到,而所有人甚至都来不及悲伤,就投入了自救和救人当中。庄立春和何曼珠带着各电视台报社的媒体记者,也是每天穿梭在灾区现场,后来甚至还配备了专业的造型和灯光团队。而管红军和玫瑰则担负起安化厂职工的安抚和疏导工作。
是的,管红军和玫瑰结婚了。
起初,管红军只是出于慰问和照顾,而玫瑰也只是作为意外丧生员工的家属。后来,管红军被玫瑰对宗教的虔诚和单纯所吸引,他摸出自己随身佩戴的十字架。在宗教信仰稀缺的时代,两个人终于找到了彼此丢失的另一半灵魂。他们在圣母杰克的见证下结为夫妻。而这也成了后来摧毁安化厂的导火索。
娃娃作为一件具有独立意识的工具,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个人,却从来没被写入过治愈一个人的代码。而龙九的思想深处,始终盘结着对自己双腿残疾的自卑,而这种自卑,是靠杀人攻城所化解不了的。
红巷子里,龙九在支付小费的时候,得知了玫瑰要与管红军结婚的消息。
「那个唯唯诺诺的男人有什么好?!」
玫瑰边扣紧衣衫边答道:「因为他很普通,他的普通令我心安。」
龙九愤然地抓起一切,砸向玫瑰的方向,却又处处避开她。
「玫瑰,你当真是要逼疯我。」
玫瑰避开龙九的质问和犀利的眼神,她转身进浴室洗澡,汩汩的热水从她的头顶冲下,奄奄一息的英树,仿佛烙印般在她脑海挥之不去,她谈不上爱他,只是春樱和英树待她太包容,她感激且心存愧疚。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爱管红军,他很好也很耐心,而且两人有相同的信仰。而关于龙九,她也徘徊不定,龙九是在她生命中非常特殊的例外,他的热烈、偏激、坚定,都是她的性格中所没有的,她必须承认的是,她的内心无数次曾经因他而躁动,但她不敢逾越,那后果,她深知自己承担不了。而龙九并不能体察她的这些细腻心思。他粗暴又直接,像一团火,而她优柔又寡断,像一池水。
等玫瑰出来时,龙九已经离开了。
玫瑰裹着浴巾,望着空荡荡的铁皮房子,心口忽然感到一阵痛苦。她蹲在地上,默默流下泪来。
而龙九坐在轮椅上,遣散了所有的安保人员。他独自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安化厂的街头,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那个巨大的红色气球旁。
许多年前,他曾经坐在父亲自杀的那个房间里,沉静得如同一块石头,日复一日,望着这枚红色气球。如今,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自从在铁皮房惊天动地的那一秒钟过后,他就一直在为玫瑰而活,他甚至都忘了,自己从前面对红气球时都在想着些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内部,空空荡荡。
他抬手抚摸红气球,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它竟然是毛茸茸的,松软得如同新出生的小鸡。他忍不住将整个人都贴了上去,红气球随之晃动,像极了婴儿的摇床。
龙九忽然萌生了想要爬上红气球的念头。他抬头望向高处,那尽头仿佛和月亮一样高。恍惚间,他见到了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林有饭。
雪白的金发少年,从未老去的年轻模样,有饭被一群女孩簇拥着,往未知的方向走去。龙九分辨不清其中哪个是自己的母亲。他嘴巴含着一句「母亲」一句「父亲」,却难以启齿。
在太阳出来之前,他回到了自己的写字楼里。穿过层层的防火墙,娃娃正在继续扩大自己的世外桃源,如今它已经拥有了两座动物园和数百亩草地和花果。
「娃娃,今后我就留在这里,和你作伴好不好?」
「好呀好呀,那我把最好看的房子给你住,可是,那你的身体怎么办?」
「所以我想请你把我变成植物人。」
「可是,这是不能逆转的,我只能让你变坏掉,却不能把你修复好,万一你将来后悔怎么办?」
「我不会后悔的。」
「是不是外面的人类欺负你了?」
「没有,我只是有些厌倦了。」
今天的龙九,让娃娃感到陌生,它忽然开始怀念那个愤怒的龙九。它不理解,到底是什么事情,会突然把一个热烈的人变得如此死气沉沉、毫无斗志。它在自己的数据库里穷尽搜索和运算,也找不出答案。它只是个还在探索主体意识的智能工具,复杂的人类情感,它还不能真的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