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限制区域开放的图书馆,对市民全面打开。电视台的节目也恢复了战争以前的多样性,剧场里也不再尽是些正确的、刻板的芭蕾舞剧。那些曾经被豢养在达官贵人地下室里的、或是自我隐藏起来的艺术家们分分来到阳光下。朋克、茶艺、爵士、拉丁、素描、贝斯、唢呐、相声、评书、钢管舞、杂技、魔术、昆曲、象棋、棒球、花样滑冰、跳伞……死气沉沉的大地焕发生机,因为流感、不夜症、懒惰症、房屋摧毁和空气破坏,而灰暗的数十年的安化厂,一夜之间五彩缤纷了起来。从前除了厂里生产出的纸扎用品和红巷子的铁皮房子是彩色的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是水泥灰的,包括人们的眼睛和嘴唇。
各类精神文化场所落地而生。张海燕的二女儿刘爱华借助着家族里的歌唱天赋,在安化厂的闹市区里,开了本市的第一家艺术培训机构,紧接着玫瑰也在其隔壁办起了交谊舞厅,生意甚是红火,后来管红军甚至辞掉了在厂区的副厂长职位,两人将舞厅越办越大,做成了连锁规模,这与玫瑰在红巷子时期积累的深厚的人脉密不可分。思想自由之后,反而人们对于合法的性的需求迅速下跌,精神消费成为人们标榜自己高尚人格的新潮流,而原始的欲望被隐藏起来,会所、舞厅,成为偷情和灰色产业的集聚地,曾经明码标价、五险一金的女孩们,从劳动法册被迫迁移进刑法里。而合法的红巷子却急速衰败,没出几个月,女人们便都纷纷搬离那里。曾经乒乒乓乓的铁房子,很快都锈迹斑斑,后来成为了小孩子们探险的秘密乐园。
出走多年的龙四也在这时回来了。
他衣衫破烂,头发膨乱得直达脚跟,胡子也浓密得几乎将整个人都掩盖起来。当他背着一个破布麻袋出现在家门口时,我完全以为是个上门讨饭的陌生人。直到他用浑厚低沉的嗓音喊我爷爷,我才反应过来,他就是幼年时总爱拿着木棍到处敲敲打打的、我的第四个孙儿。
热汤饭端上桌时,他已经用剪刀将自己的长头发和长胡须都修理整齐,露出白白净净的脸庞。他面目温润如玉,眉眼细腻,丝毫没有我们家族任何人的影子,倒更像是已故的吕文生。这令我当下不禁心头一紧,害怕起来。后来我又意识到时代已经不同了,这才暗暗放下心来。我劝他赶紧趁热吃饭。他告诉我自己远行在外,误打误撞成了一个淘金者,这次回来,是要用淘来的金币开办一所大学。
这个大胆的设想,令我非常佩服。我拥有非常清晰的自我认知,知道自己给他提供不了任何有效的帮助,自然也就没有反对或者提出建议的资格。正当我识趣地保持沉默时,龙四却向我发出邀请。他希望我能担任学校历史系的教授,他说自己从小便深受我的那些绮丽诡谲的历史故事的影响,并以我为目标和榜样。
我拍着他的肩膀连连称赞他有眼光,并非常开心地接受了这份邀约。
在政府的支持下,大学很快就获批了地皮,在金币的加持下,设计施工落成招生在短短三年内,一气呵成。我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进久违的、崭新的课堂。讲台底下坐着的几乎是与几百年、几千年前如出一辙的年轻面孔,他们的眼神里有着相同的清澈和单纯,也有着不尽相同的迷茫和焦虑。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其独特性,而每一个个体又都有其纠缠不清的相似性。我打开停滞了几十年的历史教材,他的编写者陆光敏先生早已在本书开篇的那场流感中,因恶性感染而抱憾去世。
陆光敏先生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他的一生都在为历史的编写和记录而穷尽心血。他的清苦和专一在时代的选择面前,曾短暂地沦为一时的原罪,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等到平凡昭雪的那一天。他临死在病床上听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关于自己所出版的所有书籍被尽数烧毁,而那时的他已经虚弱得无法发出沉痛的悲鸣。
他呱呱坠地后一生从未流过眼泪,而在得知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时,他将脸瞥向了阴影处。
而无论在哪个阶级当中,总是不缺乏有良心的人。严格的焚烧令之下,陆光敏先生的书籍仍然被隐秘地保留了下来。此时此刻它就握在我的手中,也握在了讲台之下一百六十七位年轻人的手中。
翻开书本的第一页,便是他对这群陌生青年人的衷心寄语。
「我年轻的朋友们。虽然素未谋面,但我们因这本书籍而相识。我将尽力避免自己去讲一些晦涩的、高高在上的文字,因为历史的本意从来不是说教。我在年轻时因为对自己外貌的卑微是极其不喜欢照镜子的,于是乎我对自己的所有认知和觉察都来自于旁人的评判,这令我非常痛苦。我变得谨小慎微,变得卑躬屈膝,变得不由自主的地去讨好,直到某一天我走在阳光下的街道,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镜子里,意外瞥见了自己,他是如此的怯懦、拘束陌生。我才发现,我似乎从未真真正正的认识过我自己。而历史就是这一面橱窗的镜子,它让我们客观看到,在这浩瀚时代之下,如此渺小的却又如此真实、有力的自己,虽形如蝼蚁,却可撼天地。在我们的生活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是迷茫的,哪怕是那些看起来生活得非常确切的人。如果你去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他人生的许多决定都并非来源于他本心。事实上绝大多数人直到死亡,都从来没有真正看见过自己的本心。发现并且认识自己,这并非一件唾手可得的简单事。这需要机缘,也需要勇气。在这个浑浊的、以随波逐流为安全的世界里,保持时刻的清醒和独立是需要极强的意志力和信念的。阅读历史可以让你找到自己的本心,而在历史当中源源不断汲取的力量,可以让你足以坚持自己的本心。但是我还想说的是,历史不是唯心,恰恰相反,它是绝对唯物的。因为历史它从来都不是虚构,也不是讲故事,而是客观的记录。尊重并且了解历史的人,一定不会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也一定不会是一个天花乱坠的白日梦想家。我年轻的朋友们,当你找到本心之后,请务必不要成为一个只逞口舌之快的空谈分子,要脚踏实地的做实事,哪怕只是把你的思想写下来。历史不会记录那些虚无缥缈的念头,但历史会尊重每一个人的思想。而且历史是极其富有包容性的,它本身是不带有任何褒贬评价的,这也就意味着你可以按你所想,随心所欲的思考和生活,秋收冬藏、厚积薄发也好,借势而为、运筹帷幄也好,放马南山、归隐田园也好,快意恩仇、恣意放纵也好,只要遵从你的本心都好,都好。希望我的话语并没有过于啰嗦,也预祝你能在本书中收获一点启发。」
人会身死,但思想永存。
与此同时,疗养院的草坪上,姜飞鸿和龙九整整齐齐地并排躺在太阳底下,龙九依然穿着干净的粉红衬衫,他看起来已经是个稳重的中年人了,近旁的姜飞鸿惬意地将双臂交叉枕在脑袋底下,他看起来不同往日的活力,显得很是安静。直到太阳缓缓落下,看护员小芳来喊两人吃晚饭,人们才发现,两人已经停止呼吸有些时候了。
而在遥远的山脉西侧,山茶的丈夫另觅新欢,她得以恢复自由之身,在许绣蓝的见证下,她和龙五用简单的橄榄枝条做信物,举行了婚礼。
下课铃响起,年轻的青年们如同顽皮的小猴子般,叽叽喳喳地收拾了书本,陆续从教室散去。我慢悠悠地将保温杯和教案收进提包里,起身往外走,却看到头发灰白的古秀梅正站在门口,来接我放学。
在病床上躺了许多年的古秀梅,其间所经历的时光似乎从没在她身上流转过。她看起来比我年轻十余岁的模样,但我却像是她的孩子。
「古同志,谢谢你来接我。」
「上次咱们俩的故事还没讲完,溜达溜达去。」
「听起来像是咱们之间有账还没算完。」
古秀梅被我逗笑了,「不然打一架试试?」
「年轻时,我就只有挨打的份儿,如今你矫健依旧,我四肢散装,胜负已然明显了。」
「小林同志,你倒是一如既往,服软认怂,从来都是第一名。」
春末夏初的长道旁,新种的水杉抽出新芽,抬眼望去,蔚蓝的天空里镶嵌着翠绿色的星星。我握起古秀梅松弛柔软的手,第一次感到自己正在走向人类必经的衰老。从前春是春,秋是秋,孩童是希望,前途是光明,如今生机勃勃的万物复苏,在我眼中却也有了迟暮的悲凉。
所以,这就是人类历经千万年,苦苦追求长生不老的缘由吗?纵使在过往我已经历过无数次自己躯体的病故与老去,我曾在尼罗河的倒影里、也曾在加勒古堡的石碑旁,目睹自己的皮肤松弛鬓角雪白、脊背佝偻得几乎像只慢吞吞的老乌龟,那是我□□的老去。但我的灵魂永远年轻。
时常地,我也会有长生不死的疲倦,身旁的人来来往往,我站在其中,他们有些是我的父亲母亲,有些是我的青梅挚友,有些是我尊敬的老师,有些是我最疼爱的学生,但我知晓他们前世今生的所有,却不被允许向他们倾吐半分我心中的愤懑与扭曲。我是一本书,一本设计出来用以记录历史的书,但神明从没问过我,我是否愿意成为或者作为这样一本书而活着。曾几何时,我非常羡慕花草树木,羡慕他们不必为柴米油盐而出卖□□和灵魂,人人追求的风和日丽雨雪冬春,它们降生便可获得,可后来我与崂山的一棵千年银杏谈天,它反倒羡慕人类有手脚四肢,千年前,它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被一阵风送来崂山之西落地扎根,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它日日夜夜听见山脊之东那浩瀚大海的呼唤,却只能听,而死生不能见。
「秀梅,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老了。」
「那你也是我的小林。」
「我们的故事不告诉他们了,好不好?我想这些只是咱们俩的秘密,我想你爱我只有我知道,旁人都不晓得。」
「你的心思总是像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