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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第2页)

恍惚间,我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有饭刚出生的那几年,古秀梅还在安化厂的思想监察处,我还是个接受改造的思想犯。那时候的古秀梅为了争取进议会,每天都是安化厂和议会审核处两头跑。

年轻的古秀梅,将乌黑的长发利落地梳理整齐,盘在脑后。她手臂和脸庞的皮肤都充满活力,她弯腰将脚挤进锃亮的小皮鞋,又起身套上干练的黑西装。她一边在镜子里最后确认自己的装扮,一边叮嘱我:

「我今天都有会,不能给你们带饭回来了,你带有饭去厂里吃吧,流感还没过,你别带他到处乱跑哈,有事情你就打人事处电话找许绣蓝,我不在办公室接不到。」

时间看似不留情面地匆匆向前走,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令人动容的温情。

就在将近九十高龄的年岁,我再次承担起了照料孙儿的责任。我像许多年前那样,在他身下铺开隔水的尿垫,防止他将床弄湿。而单单是抬起他大腿这一个动作,我便累得满头大汗,前前后后用了近半个钟才总算完成。解决了如厕,我又给他喂水。龙七乖巧地躺着,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像只不谙世事的小狗。

可惜他如今已经不能言语,不然我实在好奇,他从天赋私权的唯一高级文明人,顷刻跌落为不能生活自理的原始动物,是怎样的心理感受?

毫无恶意,纯属好奇。

他似乎从表情里读懂了我的心思,默默向我翻了个白眼。

我则被他这可爱的举动逗笑,假牙都笑掉到地上。

管红军死了,死于一场桥梁建筑事故。

他的一生谨小慎微,为了心中潜藏的那个光复门楣的理想,他从不近女色,也不吃烟酒。一切堕落的或可能成瘾的事情,他从不尝试。无论是出于本心还是阴谋,他对于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向来都是极其富有耐心和关怀的,因为他知道,在将来这些人必会成为支持他重登高位的力量。可是他等不到那一天了。

那座大桥建设于安化厂重修时期。从前的安化厂只有四四方方一小块地,后来随着孩子越生越多,人心中的欲望越来越大,人们不再满足于局限在这小小的天地。于是原本在安化厂以外,白海豚江对岸的土地便成为安化人开垦的首选。可白海豚江的河道太宽了,河水又过于湍急,于是人们只得集资修建了一座简单的桥。后来随着思想开放而飞黄腾达的管红军看到了民众的辛苦,他个人出资,政府监督,扩建和翻修了这座桥。

然而充足的资金似乎并没有换来这座桥的安全。那些盘踞在监督部门和制造部门里的蛀虫,像贪得无厌的吸血鬼,把管红军资助的钱财掠走了大半。

蛀虫的要求很简单,也很苛刻,他们要这座桥既不能像豆腐渣工程那样一碰即碎,但又不能坚如磐石。不然十年之后,他们拿什么来给自己创造新的政绩?

可还没等到他们需要这座桥来为自己制造新的政绩时,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穿梭的车辆和人群在桥上慢悠悠地经过,没有任何特殊的征兆,这座巍峨高耸的大桥在顷刻之间轰然倒塌。而管红军当时正坐在汽车的后座,审核着助理递过来的月度报表。

几十辆汽车,几百个人,就这样随着破碎的大桥跌进了滚滚江水里,并在几秒之间被冲走。

在管红军人生的最后几秒里,他没有看到书里常说的濒死前的走马灯,也没有体验到绚丽的海市蜃楼,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恐惧,他正疑惑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下一秒自己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毫无知觉,无从感受。

如果一个人可以被允许缓慢地死去,悠长地回味自己苦涩或愉悦的一生,那这个人必然是极其幸运的。

管红军的一生似乎都充斥着一种不为人知的、不易察觉的不幸。他自出生起便活在父母不切实际的期待里,背负着难以启齿的家族希望,压抑本性,披着伪装,像一个入戏的演员,沉浸地活在这世间。从没人在意过他的内心,他的欲望、他的恐惧、他终日以假面示人的疲惫,甚至连他自己都忘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被迫迷失在鱼龙混杂的人间,而他早已习惯了这样扭曲的、压抑的生活,甚至都不曾为自己感到难过。

几百条生命的葬礼,在一个暴雨天,沉默地进行。

锋利如刀的大雨阻碍了安化人出门的脚步,就连这些生命的亲人也不例外。每一个想要踏出家门,前往葬礼吊唁的人,都在开门的瞬间被雨滴冷冷地割破了皮肤,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下一道伤口已经裂开,人们只得紧闭大门。

唯独玫瑰。

这是她失去的第二任丈夫,她再次为自己没能真心实意地爱过这个男人而陷入深深的愧疚。只是这次她无法再像第一任丈夫英树那样,给管红军一个富丽堂皇的葬礼。

因为桥梁的突然垮塌,害死的不止管红军一个,还有另外几百条无辜生命。这么多条人命没了,总得有人出来负责,由于死无对证,当年只负责出资的管红军成了最理想的替罪羊。他和玫瑰的产业全部被政府冻结。或许是出于理亏,政府把他俩最初的那间舞厅和市区的一套旧房子留给了玫瑰。

宽阔的街道上,哀乐渐起,送灵的汽车在密如瀑布的暴雨中首尾相连,龟速前行。

一身麻衣的玫瑰,在锋利的雨滴里中一边忍耐着密密麻麻的疼痛,一边踉跄跟随。雨水在她衰败的容颜上,刻下一道道深刻的疤痕,她为此感到愉悦,□□的疼痛缓解了内心深处的悲恸。安化人从年久模糊的玻璃里看到,曾经风情万种的靠在红巷子奋斗了万贯真金白银的玫瑰,如今已然成为一个佝偻干瘪的老妇人。几天之前她尚可用风韵犹存来形容,今天却仿佛从垃圾回收箱里翻出来一般,饿狗看见都会绕开走。

而此刻的龙九正在娃娃编织的虚拟山野里,因长途奔跑而疲惫地躺进深草里晒太阳,蓝天、云朵、长毛的黄狗、叮咚的泉水声……

玫瑰的白布麻衣很快被渗出的鲜血染透,先是深深浅浅的粉红,后来她仿佛穿了紫红的玫瑰长裙,凡所经过的土地,皆被抚摸如红绸铺过。

漫长的车队满载着浩浩荡荡的灵魂,从城南开往城北的墓地,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傍晚,最后一辆车才离开城区。

而在墓地的前车们却正在犯难,雨滴似细细密密的刀子,司机们都不敢下车将亡灵的骨灰盒放进墓坑里,他们在对讲机里彼此商议半天,最终决定,直接将这些盒子从车窗仍出去,至于它们选择落在哪里,那就听天由命了。

半个月后,雨过天晴,当人们闲来无事,来到墓地时,只看到几百只木头盒子已经四分五裂,看不出半点原本的模样,而本该在里面安静长眠的白色骨灰,也已经被大雨冲散,死去的人们以另一种更加均匀的方式,彼此交融在一起,铺陈在这片他们曾真实活过的土地上。

洗澡时,何曼珠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侧腰的皮肤上,生出一块花生粒大小的灰褐色的斑,其颜色和曾经庄念秋的皮肤一模一样。她当即从抽屉里拿出剪刀,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亲手将那恶斑剪去,鲜血汩汩地从她身体流出,她淡定地取出药箱,为自己止血包扎。

「什么都别想阻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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