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愿意相信,一只蟑螂的品格里会有光明的部分。就如同阿蒂科斯的辩护滴水不漏,但汤姆依然被判刑。人人都说雷雷是个偷盗惯犯,可是他们所谓丢失的那些东西,从未在雷雷和许绣蓝的家里出现过。没有经过立案的判决,高效、痛快,是愚蠢民心之所向。
浑浊的墨绿湖面上,到处搅动着搜寻的涟漪。岸边的人们擎着微不足道的手电,熟悉水性的几个青年钻进湖底。
雪停了又下,人们的眼睛白了又黑。
漫长而寒冷的等待,逐渐浇灭了温热的善意。
冷言冷语,悄然而起。
「偏偏死在这么个地方,还是大雪天里。」
「素日里偷东摸西惹不太平,临了还折腾这好大一场。」
许绣蓝趴在湖边哭晕又醒,谁也不曾发觉,她的耳朵因绝望而瞬时失聪,且持续数月。
众人全力搜救之时,杨海军则紧锁房门将自己关在家里。他坐在熄灭的火炉旁,整个人如同雕像,每每合上眼皮,雷雷在水中浮沉挣扎的画面便赫然出现。
独眼张询问雷雷:「你刚才瞧没瞧见,杨叔进来屋里,抽烟了么?」
雷雷涨红的脸稍稍平复:「他没抽。」
独眼张笑眯眯地转身,端着茶壶给杨海军添水:「杨哥,你看咱都没掏出打火机呢,这让孩子咋偷呢,是不?你要不再翻兜找找?」
杨海军听罢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砸,将自己浑身口袋摸了个遍,只有干瘪的半包烟和几片卫生纸:「呐,这下你总该信了吧?不是我说你个死独眼,你竟然向着这混小子说话,你怕是平日里吃了他娘□□的好处了吧。」
雷雷听到杨海军侮辱许绣蓝,抄起桌上烟灰缸便要砸过去,幸而被独眼张手快拦下。雷雷喊叫着:「你个死肥猪,不许你拿我妈妈乱讲,否则我咒你断子绝孙!」
杨海军听闻此话,愤怒起身。他体型魁梧,两手蛮力,一把将拦在中间的独眼张甩倒在地,拎起雷雷径直往门外去。摧枯拉朽的情绪封印了理性,如果雷雷是一个成年人,杨海军是绝对不会如此暴力的。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然在残疾的独眼张面前丝毫不畏惧自己、不肯低头认错委曲求全,这令杨海军感到非常地没有面子。从这一刻开始,偷还是没偷,都已然不重要了,杨海军要的是归顺、是服从、是高高在上的面子。他不容许一个只到自己裤腰带的小屁孩违逆自己。
而这种不容许被弱者违逆的皇权霸主心态,似乎是每一个男性的通病。封建君主制度虽看似已消亡千余年,实则根深蒂固在每一个雄性灵魂里。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两人对骂着来到同心湖。杨海军将雷雷甩在湖边泥坑里,出言说:「小流氓,要么今天把打火机交出来,然后磕头道歉,要么老子立刻就把你扔湖里,活活冻死。」
还未经历世事的雷雷,并不懂得韬光养晦或者曲意逢迎,他凭着横冲直撞的少年意气,不肯屈服地回答道:「再说一遍,我没偷东西!少拿威胁那套吓唬我。」
杨海军冲向前,再次像拎一只流浪小狗般,拎起瘦小的脏兮兮的雷雷,他怒目圆睁,如同被情绪扭曲的厉鬼:「那你就去死吧。」
说罢,他将如火的小小少年扔进了冷夜的湖里。
冷雨、冷水,迅速吸水沉重的棉服,不到三十秒,雷雷便消失在湖面。
雷雷的尸体被王小小从湖里托举上岸时,已是清晨,尽管天已经很久没有真正黑过了。
他小小的身体,此刻肿胀了将近两倍,白色的棉服吸饱了墨绿的水,也吸满了湖底经年累月沉积的恶臭。无意冒犯,但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只泥塘里掏出来的死癞蛤蟆,浑身散发着令人不敢靠近的恶心。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仍旧还是小小的模样,甚至因为身体变成庞然大物,对比之下,他小巧的五官仿佛回到了婴儿时期,更甚从前的可爱。
尸体上岸,还没等许绣蓝靠近端详,等候多时的普尘道长便大步上前。只见他唇间咒语加持,左手衔符,右手一把百年桃木古剑悬空急落,正劈在雷雷头顶,随即厉声大喝道:「孽障,速速离去!」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小小的左脚裸露在外。他的鞋子丢了。
许绣蓝已经听不见道士说了什么,他只以为道长在安抚孩子的灵魂。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近旁的人没有一个伸出援手,搀扶一把。自私的我担心王小小与我生出嫌隙,考虑再三还是向前扶了她。
只见她刚扑到孩子跟前,还没等仔细辨认那张肿胀青灰的、与平日毫不相干的脸庞,雷雷便被道长的徒子徒孙们从王小小手里夺了过来。他们将他放进人群后方一张紫边金黄的、一米见方的布匹上,四徒弟各执一角,咒语不停,大步向厂区南的济世道馆走去。
我已预感到接下来的事情走向,注定是不符合伦常的。可是我懦弱至极,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并不敢违逆半分。
而纯良的许绣蓝和王小小显然并不知道接下来他们将面对什么。
至此,还是没有人注意到,雷雷小小的左脚裸露在外。他的鞋子丢了。
我不遗余力地向着老庄家狂奔,头顶的乌云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架势。自从那个母亲死后,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拼命奔跑过。我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历史学家,我的良知、热情、愤怒都已经被滚滚洪流和虚伪的文明抹得干干净净,至少在此刻之前我一直是如此以为的。我忍受着毫无道理的繁文缛节,我笑嘻嘻地自称流氓知识分子,我跟随正确的思想谩骂我引以为傲的舅舅,我每日掐着自己的脖颈,死去又活来。我在伟大且富足的战后新世界重新降生,却还是不甘心。
我活了太久。
母亲的死,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我逃避的品格。
当然这仅仅是我其中一位母亲的故事,对书里的我而言,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对此刻写作的我而言,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请原谅,我活了太久。
我见识过众生平等的初文明,所以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