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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第1页)

我回神打量起自己和古秀梅的老房子。墙壁昏黄,原本逼仄拥挤的客厅,在今天显得格外宽敞。这间比我还要年老的木头房子,从最开始作为我、王小小、老庄的宿舍,后来成了我和古秀梅的婚房,迎来有饭的降生,孙子们陆续被送进这里,又随着年龄增长,陆续离开,留下龙九、龙八和庄嫂回来,许绣蓝搬进来,在古秀梅住院的期间,我又送走了无法适应红气球泄露后的空气的龙八和庄嫂,许绣蓝被龙五接走。这所房子,就像是一所沉默的驿站,所有人来来去去,只有我一直都在这里。无论对于安化厂,还是这个世界,我的角色从来如此。

红气球的泄露是缓慢而漫长的,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十年,也因为其仿佛没有尽头的缓慢和漫长,人们的恐惧被慢慢消磨,从最开始的害怕、逃离,到后来,所剩下的人们几乎完全无视和忽略了这个日渐消瘦的庞然大物。哪怕是视政绩高于人命和良知的庄立春,也对其失去了耐心,他经过专业人士的推算,明确了在自己就任期间,等不到红气球覆灭的时刻后,便全然放手了此事,不再与政府部门因红气球而多做交涉。

何曼珠却考入了环保局做资料员,她成了市里唯一最关心红气球的人。

红气球被制作出来时,龙八还没有出生。在他的记忆里,红气球和太阳、月亮、星星一样,是天然就存在的,是造物主的创造。自然他也不知道,红气球是人类为了暂时收集排放的污染气体而制造的,在他之后出生的所有孩子们都不知道,他们被迫享受着红气球之外的好空气。大人们不知出于何种心理,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直到红气球再也无法承受,而曾经的大人们开始陆续衰老,老去的身体成了他们的免死金牌,他们否认自己的作为,也拒绝承担应付的责任,他们言辞凿凿、信誓旦旦,描述自己曾经生活的艰辛和不易,企图借此来弱化自己的原罪。

这是人类的惯用伎俩。

庄嫂病入膏肓时,我几次受托去请,庄立春仍是不愿来看她一眼。他总是大把大把地给钱,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却无论如何不愿露面。庄念秋从羊城赶回来,她与年轻时的庄嫂几乎一模一样,只有身形胖瘦的差别。

中年仍旧独身的庄念秋,耐心地照料着庄嫂。庄嫂在昏迷中呢喃道:

「小秋啊,你哥哥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小时候多懂事的孩子啊,怎么会……」

自庄立春幼年时,老庄和庄嫂便为了赚钱起早贪黑。从记事起,庄立春每次清晨醒来,家中便只有他自己。几乎所有小学生的作文里,都有自己生病父母带其去医院的情节,但庄立春没有,他发高烧时,老庄为了省钱,冬天将他泡在冰水里,那时他四岁,他感到自己真实地死掉了。然而在庄念秋没出生之前,庄立春并没怨过父母,但同样是发烧,他们将他锁在家里,连夜带妹妹去了医院。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而他就一直被锁在家里,没有饭也没有水。

在庄立春的成长记忆里,老庄和庄嫂既不严厉、也不温情,他们仿佛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邻居,彼此之间少有的谈话,总是透露着尴尬和生分。但他旁观着庄念秋和父亲母亲的相处,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剧情,父亲老庄会时常抱着她喊乖乖,母亲也总为她添置漂亮的新裙子。而年幼的庄立春,却只能默默坐在一旁,埋头写作业。

久而久之,同学们也看到了庄立春和他妹妹的区别,「捡来的」流言开始在学校里传开。

「你们偏心,只对妹妹好。」

「臭小子,家里缺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妹妹身体弱,爸爸妈妈多照顾她不是应该的嘛,况且你还是哥哥。」

「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根本就是不想管我。」

「再大喊大叫,打断你的腿信不信!」

「消消气,都消消气,小春啊,爸爸妈妈怎么会不管你呢,在爸爸妈妈眼里,你和妹妹都是一样的。」

「撒谎,根本就不一样,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了,大骗子,你们都是大骗子。」十四岁的庄立春边哭边喊。

愤懑的老庄抄起一把凳子,便砸向了儿子的腿。

「原本,立春在马城是已经站稳了脚跟的,庄伯伯过世后,庄婶婶给他的原学校写去一封书信,让他回来带孝出殡,学校转寄到他的工作单位,然后他的妻子和岳父、包括所有同学同事,就都知道了这个他一直费尽心机隐藏的家世秘密。或许在庄婶婶和你我看来,这秘密并不算什么,毕竟,并非人人都有好出身,而且就算出身差那又如何。但对于立春来说,颜面尽失,与杀了他无异。而且那些生来就在马城的人,是不会允许他这个例外存在的。有了这个家世,他在马城就像是原始时期脸上烙有印记的低等奴隶。那个城市我去过,等级制度之严格,令人绝望。」

我听着何曼珠的讲述,这一切与我的记录中的内容都分毫不差。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与朴实的老庄和庄嫂联系在一起。在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两个人就像老牛一样,为了远方儿子的好前程,不顾身体地拼命工作。而我也深知人的复杂性,并没有再继续劝说庄立春去看庄嫂。

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我,我并不希望有人罔顾事实地劝我善良。谅解别人固然伟大,但选择不谅解,也是他基本的权利,即使他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庄立春贪婪、自私,甚至滥杀过人性命,但我并不具备审判和引渡他的资格,我也不是什么绝对的好人。反正已经写到现在了,我也懒得继续伪装,我从不相信也从没见过这世上有绝对光明磊落的人,只是有些人的恶念付诸了行动,有些却因为各种主观的、客观的原因隐藏起来。我就不止一次动过诅咒他人的念头,但囿于我是个胆小如鼠的怂货,刀,厨房里都有,但勇气和胆魄并非人人都有,我就没有。发情的时候,已经是各种意义上最硬气的我了,其他所有时刻,我都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软得像条烂肉。

坦诚地讲,我非常清楚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和古秀梅结婚,她已经是我所能征服的最高山峰。这段言论必然会为我招来非议,但我必须诚实地陈述自己的一切思想。再次强调,这并不是一本虚构小说,这是客观的历史。

古秀梅的肌肉恢复得很快,不久,她就可以正常对话了。我把自己刚才的言论与她分享,她吧唧给了我一巴掌。

「林复生,我认可你的诚实,但我非常生气。」

太好了,古秀梅说她认可我。

思想开放的新政策,对安化厂的冲击是巨大的。

对于这突然得来的自由选择,人们先是诚惶诚恐,害怕是政府的某种排除异己的试探,历经确认后又纷纷手足无措,一群习惯了被禁令勒住脖子的动物,突然松绑了绳索,反倒陷入了巨大的不安当中。

没有开放之前,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有限且相对清晰的。比如何曼珠,她生在工薪阶级的纺织厂,接受十二年义务教育,按部就班地读大学,分配工作来到安化厂。她有理想,但这理想是在规划之内的。就仿佛人人都是一节火车头,手握着自己的方向盘,脚下的轨道看似四通八达,却都是既定好的。而如今,每个人手里的方向盘被拿走了,他们不再是一列列火车头,而成为了一个个确切的人。曾经摆在他们面前的被预设好的轨道,也都全盘被拆除。

自由,在他们看来更像是被流放。

一群习惯了在动物园里朝九晚五、定时吃饭、定点排泄的动物,被放归草原。面对浩瀚无际的天地,他们没有预想当中的喜悦,反而陷入了巨大的迷茫和不安。在此之前,他们从不需要思考自己活着的方式,也从没想过自己究竟喜欢什么、热爱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度过这有限且荒诞的人生。而如今他们却不得不、也必须要开始考虑这令人头疼的问题。值得一提的是,他们曾经接受过的规训类型的教育,并不足以支撑他们进行此时此刻的思考。于是迷茫之后他们开始焦虑。而焦虑的本质就是因为,他们的能力与思考并不匹配。

教育和学习的意义在此刻彰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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