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把钝刀,割在燕子山镇卫生院的空气里。暖气烧得过分热烈,走廊墙壁上泛黄的瓷砖渗着水汽,把"兴盛煤矿安全宣传周"的褪色横幅蒸得皱巴巴的。我裹紧军大衣跟在万民身后,每一步都踩碎地板缝里嵌着的煤灰——这鬼地方连空气都飘着煤面子,吸进肺里能硌得人咳嗽。
"302,就这儿。"万民的手在布满裂纹的木门上顿了顿,指节泛白。门轴发出锈铁摩擦的惨叫,我们像撞破了某个尘封的秘密。
万兵躺在靠窗的铁架床上,石膏从大腿根裹到脚踝,白得像块冻住的豆腐。他爹蜷缩在床尾的折叠椅上,军绿色棉袄沾满黑渍,脑袋一点一点地啄着膝盖,口水把袖口洇出深色的圈。听见动静,老头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出精光,又在看清我们的刹那熄灭,只剩下灰烬般的疲惫。
"叔,您去歇歇。"我把带来的小米粥搁在床头柜,搪瓷缸子磕在缺角的桌面上,惊飞了窗台上那只灰扑扑的麻雀。老头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裹着的馒头,掰了半块塞进万兵嘴里。
"水。。。"万兵的喉咙里滚出破风箱似的声响。石膏筒里伸出的脚趾动了动,像几只垂死的白虫。我这才发现他瘦得脱了形,颧骨支棱着,眼窝陷成两个黑窟窿,只有额头上那道新疤红得刺眼——矿灯砸的,万民在电话里说过。
"医生咋说?"万民突然抓住刚进门的护士,那姑娘吓得手里的吊瓶差点脱手。玻璃输液管里的液体猛地往上蹿,又簌簌地落下来,像串断了线的泪珠子。
"神经断了。"护士挣开他的手,声音比体温计还凉,"韧带撕成絮状,骨头错位得跟麻花似的。你们家属别老来闹,院长办公室的玻璃还没换呢。"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了,白大褂下摆扫过墙角堆着的煤渣——这破医院连暖气都是烧煤的。
万民的肩膀垮下来,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我瞥见床头柜抽屉缝里露出半截病历,偷偷抽出来看。"创伤性截瘫"五个铅字扎得眼睛疼,后面跟着一长串拉丁文,像撒在纸上的碎玻璃。最底下用红笔写着:建议转院,预后不良。
"转啥院?"万兵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石膏筒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家里连买化肥的钱都没有。"他爹突然用头撞墙,咚、咚、咚,闷响在病房里滚来滚去。墙皮簌簌往下掉,在老头花白的头发上积了薄薄一层,像下了场小雪。
我赶紧把老头拽开,他手腕上青紫色的勒痕印着输液管的纹路。窗外传来矿车驶过的哐当声,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万兵的脸在颠簸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像块烧红又淬冷的铁。
"哥,你去我租的那屋。"万兵突然抓住万民的手腕,指节掐进对方皮肉里,"村西头老王家,东厢房。墙上贴的《射雕英雄传》画报,左下角有两颗图钉,一抠就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睛瞟着门口,"里面塞着两百块,还有件蓝布衫,我娘给做的那件。"
万民的喉结上下滚动,没说话。我想起昨天在煤矿门口看到的招工牌:井下采掘工,月薪六千,包吃住。鲜红的"六千"刺得人眼睛疼,现在看来倒像是道催命符。
"被子也拿走。"万兵的声音突然发颤,"那床绿格子的,是前年冬天买的。别留给老王,他闺女老偷我晾着的袜子。"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石膏筒跟着震动,我看见石膏末端渗出暗红的血渍,像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娶媳妇的钱。。。"万兵爹突然嚎起来,浑浊的眼泪砸在万兵的手背上,"你说要挣三万块回来盖瓦房。。。"老头的哭声混着窗外的风笛声,把整个病房搅成一锅烂粥。我这才注意到墙上贴着张泛黄的照片,穿的确良衬衫的青年搂着个笑盈盈的姑娘,背景是县化肥厂的烟囱。
我心里咯噔一下。万兵今年整二十,比我还小两岁。来山西前他在镇上砖窑背过砖,在县城工地绑过钢筋,去年秋天才托人进的煤矿。电话里他娘总说:"俺兵子懂事,知道给自己攒彩礼,准备娶媳妇。"现在想来,那点工资在天价彩礼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
"别跟俺娘说。"万兵突然抓住万民的胳膊,指甲掐进羽绒服的填充物里,"就说。。。就说我在矿上娶了媳妇,不回去了。"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临死前回光返照的火苗,"让她别等我过年。"
护士又进来了,推着装满针管的铁盘,叮当作响。她把体温计甩得啪啪响,瞪着我们:"探视时间到了,你们赶紧走。下午矿长要来视察,别在这儿碍眼。"
"视察?"万民突然红了眼,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就要砸,我死死按住他的手腕。窗外的阳光斜斜切进来,照见他掌心厚厚的茧子——那是常年握锄头磨的,现在却要用来攥索赔的协议。
"三万。"万兵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他们说给三万私了。"石膏末端的血渍已经晕开,在床单上积成小小的血泊。我想起矿门口那块"安全生产无事故180天"的石碑,前天才刷的红漆,在雪地里亮得晃眼。
"放屁!"万民一拳砸在墙上,墙皮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嵌着的旧报纸,"我弟两条腿就值三万?"
"加上医药费。"万兵爹突然插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矿长说再给报五千医药费。"他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塞着几张纸币,"俺们昨天去矿长办公室,王会计给的。"
我数了数,一共三百七十块,不够在县城医院挂个专家号。走廊里传来皮鞋声,笃笃笃,越来越近。万民突然把钱塞进我兜里,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快藏起来!"
门被推开时,我正帮万兵爹收拾地上的碎玻璃。进来的人穿着貂皮大衣,头发梳得锃亮,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像淬了冰。"哟,家属还没走呢?"他身后跟着两个穿黑夹克的男人,腰间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揣着家伙。
"张矿长。"万兵爹突然跪下去,膝盖砸在水泥地上咚的一声,"您行行好,再给点吧,俺们兵子还年轻。。。"
"老东西!"穿貂皮的抬脚就踹,我赶紧把老头拉到身后。皮鞋尖蹭着我的军大衣,留下道黑印子。"协议都签了,三万块买断。你们再闹,我让派出所把你们都抓起来!"张矿长从皮夹里抽出张纸,甩在万兵脸上,"白纸黑字,你按了手印就可接万兵回家了!"
我瞥见纸上的红指纹,像个血痂。万兵的脸在石膏筒里白得吓人,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床头柜上的小米粥洒了,黄澄澄的液体流过"创伤性截瘫"的诊断书,把那几个字泡得模糊不清。
"滚!"穿黑夹克的推了我一把,我撞在床架上,铁栏杆硌得后背生疼。万兵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石膏筒里发出骨头摩擦的脆响。护士冲进来时,张矿长已经带着人走了,貂皮大衣扫过门口的煤灰,留下串梅花似的脚印。
"不好了!病人休克了!"护士的尖叫像把锥子,扎破了卫生院沉闷的空气。我看着万兵的脸一点点变成青紫色,突然想起昨天在他家墙上看到的照片——二十岁的万兵站在自家地头,咧嘴笑着,露出两排白牙,身后是金灿灿的麦子地。那时候他的腿还好好的,能跑能跳,能扛着五十斤麦子走三里山路。
"强心针!快拿强心针!"医生撞开门冲进来,白大褂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我退到走廊里,听见病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暖气管道突然发出巨响,蒸汽从破裂的阀门里喷出来,白茫茫的一片,把"兴盛煤矿安全宣传周"的横幅彻底吞没。
万民蹲在墙角,双手插进头发里。我摸出兜里的三百七十块钱,纸币被汗水浸得发潮。走廊尽头的窗户破了个洞,寒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煤灰,在阳光里打着旋。远处的煤矿井架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像只巨大的铁蜘蛛,趴在灰蒙蒙的山坳里。
"咱们去政府。"万民突然站起来,眼睛红得像兔子,"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了!"他把那半袋没吃完的馒头揣进怀里,军大衣下摆扫过地上的煤灰,留下串歪歪扭扭的脚印。我想起万兵说的那两百块,想起墙上的《射雕英雄传》画报,想起那个还没来得及盖的瓦房——现在都成了泡影。
风从窗户破洞里钻进来,卷起张被丢弃的诊断书。白纸在走廊里翻滚着,像只折翼的鸟,最后贴在"安全生产"四个红漆大字上,把"安全"两个字遮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