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执如堕雾中,血液汩汩撞击太阳穴,干涩的眼底尽是血丝。
他死死掐住虎口疤痕才维持住表面平静,等待宁轩樾与陈烨假笑寒暄毕,上了马车,才松开紧咬的牙关。
“陈烨这般殷勤,是和你有什么交情么?莫非就是他口中那个输送军械的差事?”
饶是他竭力保持语气平稳,话尾的颤音仍泄露出一丝急切。
好在宁轩樾正探身为他披裘,未能捕捉到异样。
难得谢执一动不动地任由自己拢好狐裘,宁轩樾刚满心窃喜不到片刻,便因这话微微一僵。
“交情……倒也说不上,我先前都没面对面同他说过话。”
他与陈烨秃噜了半天嘴皮子,早就胸闷极了,想起这些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的糟心事,更是心浮气躁,苦笑道:“这可真是一言难尽。”
谢执咬牙道:“你慢慢说。”
宁轩樾抹了把脸,斟酌着措辞,压低声音道:“陈衮、陈翦看似父业子继,但依我之见,陈衮顶多想把持朝纲,保陈氏代代兴盛,陈翦的野心却未必止于此。”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谢执微微坐直了,“这和军械有什么关系?”
宁轩樾边思索边慢慢说道:“我那皇兄不是个省油的灯,恐怕容不下位极人臣的陈家人走马灯似地去了又来,雁门一役陈翦官拜大将军并非他所愿——扯远了。总之在那之前,陈翦在朝中还没那么说一不二,而扬州与永平的陈党也未必就是一条心毫无芥蒂的。
“当时,工部尚书还是江大人——哦,就是江润之他爹——我呢又和江润之关系不错,陈烨兜来转去就找到了我头上。你也知道,采买军械是个肥差,陈烨想必从中捞了不少油水,别看他今日备了厚礼,相比之下不过九牛一毛。”
谢执心绪起伏,没忍住一声冷笑,“你倒是热心,这忙你说帮就帮了?”
宁轩樾见状失笑,“怎么还吃上醋了。”
车马辘辘,车厢内没来由地静了片刻,才听他轻微叹息一声,道:“也不是说帮就帮,毕竟非亲非故的……当时我那皇兄一心颁布靖戎令,眼看着收回兵权只是早晚的事,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有回朝的打算——陈氏在吏部根基深厚,如果能疏通疏通,总归有备无患。”
他一口气说完,讪讪的,匆忙补上半句:“——当然,我知道你不需要,只是我……我自己一厢情愿地想做点事。”
谢执没料到这样一番回答,列队等候的质问堵在嗓子眼,落花流水地摔到心口,砸得心脏失重下坠,复杂心绪胡搅蛮缠作乱麻,将他束缚得动弹不得。
不知何时喧声渐起,车帘外已由近郊转为城中景象,暮色伴着晚风漏入车厢,在宁轩樾脸上投下一道暗金色阴影,掺杂其中的黯然与苦涩不似作伪。
然而谢执自诩有千钧一发中落子无悔的果决,却第一千零一次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捉摸不透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端王殿下。
见他神色有异,宁轩樾以为是因方才的话所致,不由得苦笑一声,“说起这个,一直忘了同你说……这人情不用白不用,我偶然得知有位鸦杀军余部幸存,就用了点手段让他回永平,那人你想必认识。”
“谁?”
谢执问出口的瞬间已隐隐有所预感,果然听宁轩樾道:“好像是叫……蒋中济?”
飘渺的预感化为钢钉,将他钉在原地一时失语,唯有看着宁轩樾嘴唇一开一合。
“我本打算让他进户部领个闲差,结果听说他死活要进兵部,我自认仁至义尽,就由他去了。
“他在兵部能被容下就不错了,现在大概是个打杂的小吏。如果你愿意,等回了永平,我找个机会让你们见面,你顺带劝劝他,何必在兵部自讨苦吃。”
宁轩樾拉拉杂杂说了一堆,舌根的苦涩反而愈发如鲠在喉。他揉了揉脸,终于将视线放回谢执脸上。
“你……”他接连尝试几次,才勉强组织成句子,“你是怪我吗?”
马车“吁”一声停下。谢执身子一晃,满脸僵硬的淡漠裂开一道缝隙,漏出如梦初醒般的慌乱。
他一把攀住窗框,机械地动了动唇道:“没有。”
接着猛地起身,避着宁轩樾的目光钻出车厢,头也不回地快步上楼。
房门“嘭”地在身后关上,急遽的气流带动纱帘一阵飞旋,搅得谢执的心情更乱。
他重重倒在床头,仰面瞪着屋顶的木头纹理,用视线从南描到北,从北划到南,一通眼花缭乱,兜回原点,颓然闭上眼。
“谢庭榆,你在气什么呢?”
紧闭的双眼被迫挤压出几滴清泪,倒像哭了一般。满心憋闷溶在这两滴泪里一并挥发,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茫然。
他疲惫地阖眼,脑海里盘算着已知的信息。
雁门一役前北境已修养生息了一阵子,戍北军大多遣散至各方镇就地耕作,由数位将领划区统领,唯有谢家亲练的三千鸦杀军留作亲卫。期间仅补充过一次军需,由朝廷派来通传靖戎令的监军随行押运并入库。
然而数月后浑勒由小股骚扰至大举进犯,鸦杀军捉襟见肘,谢执一刀砍了满口“时机未到,将军小题大做”的监军、强开仓库时,见到的只是寥寥数十袋陈米与劣质马草,还有粗劣不堪的残次军械。
这次军需补给的时间与宁轩樾所言并无冲突,而陈烨显然没有理由谎称自己接手这桩差事——恐怕宁轩樾确实对个中内情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