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恕闭目不语。她方才的话,如同钟罄的余震,一遍遍在他脑中低沉嗡鸣,挥之不去。
直到门外传来松泉刻意提高的通报声,才打破了这满室寂静:
“侯爷,夫人,李医官到了。”
“请进来吧。”
李医官瞧着不过二十出头,身着半旧官袍。他脚步匆匆赶来,冲林知微简单行礼后,便径直坐在床前的的矮墩上。
放下手中医箱,他以三指轻轻搭上沈恕手腕,指腹贴着脉搏细细探查。不多时,他便蹙眉沉吟,照本宣科叽里呱啦说了一番“邪风郁表、正气亏虚”的套话,提笔斟酌是否要冒险修改,那吃了数月的由院使大人开的老方子。
“医官请慢。”林知微温声开口,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她看向沈恕,话却是对太医说:“侯爷近日脾胃极弱,清晨用上半碗粥已是极限。此前汤药喂下,不过一刻便会引发呕吐。这药若真有效,侯爷何至于此?如今连水米都难进,再灌这穿肠毒药,是嫌他走得不够快吗?”
她顿了顿,目光恳切:“侯爷今日寒气入体,引发高热,便是由擦拭降温和食疗的法子,热度渐退,未再反复。妾身想着,可否暂缓部分汤剂,先以易克化的药膳饮徐徐图之,待胃气稍复,再行斟酌?”
沈恕闻言,眸色微动。她竟观察得如此细致,更懂得把握时机。
李医官先是一愣,立刻伸手再度探向沈恕的额颈,确认温热正常。
他心下恍然:难怪!院使大人的方子益阳峻猛,易致“正邪交争”而持续高热,最耗元气。夫人那番擦拭与食疗,恰是扑灭了这部分邪火,令阴阳重归平衡之境。
高热既退,便是转机,加之他资历尚浅,平日只有听训的份……再一想院使大人那句“尽人事,听天命”的叹息,心头一动,竟生出几分借势的胆量。
他放下笔,搓搓手,语气为难:“夫人有所不知,这药方是我们院使大人亲定,下管实在……”
林知微眉头微挑,状似强硬道:“夫君都瘦这样了,还灌什么药?若院使大人若问起,就说是靖安侯夫人强行停药…”
李医官目光炯炯。
林知微继续试探:“而且,她还强迫你,交出了珍藏的食疗方子。”
李医官这才“屈辱”点头,提笔道:“夫人明鉴!既然如此,下官便直言了。”
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总算有人将他不敢明言的医理说了出来。院使那方子过于峻烈,对侯爷这虚极的身子,无异于以火救火!
他看向林知微,如同在黑暗中独行已久,终于见到了同路之人,语气都带上了几分遇到知音的激动:“譬如这剂中的黄连,便可暂以石斛替代,药性温和,更能养阴益胃。下官这里有几个食疗方子,正合此理……”
他认真地说起了山药如何健脾胃,秋梨如何润肺燥。林知微听得专注,不时点头。
沈恕靠在引枕上,看着这两人,竟当着他的面合谋,将他那些名贵药材安排的明明白白,转而讨论起萝卜白菜的好处来。
一种荒谬又新奇的感受,驱散了连日来萦绕不去的药石阴云。
他静静合眼,耳边是她与医官关于食材火候的细致商讨,这絮絮叨叨的琐碎平常,在几天前只会让他觉得聒噪难忍。
但此刻,这声音却同窗棂间斜映的余晖,妥帖的覆盖周身。
连日来紧绷的神经悄然松弛,更令他惊异的是,那股盘踞胸腹、时时欲呕的浊气,竟也在他们对一餐一饭的细细规划中,被悄然抚平,终至消散。
李医官留下一叠食疗方子之后,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他与林知微实在是相见恨晚,二人相约五日后的复诊日,再登门商讨后续方案。
林知微相送至垂花门,方才依依不舍地折返。这等良师益友,实在是难得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