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小女郎却与他们不同。她是恬静的、安然的,抱着隐枕,像只软糯的狸奴,在暖融的炭火气息中睡得香甜。白日里那双灵动的杏仁眼儿此刻安静地阖着,蝶翼般的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散乱的黑发衬得她的小脸愈发白皙。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笑,仿佛正做着什么好梦……
这与他熟悉的、充斥着清规戒律的世界截然不同。从他为逃避追杀,被阿母塞入梵门始,便被师父要求远离红尘,封闭五感,摒弃贪嗔痴念……可眼下这小女郎毫无矫饰的安睡模样,竟让他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安恬,仿佛连自己那些深埋的、不愿触碰的生世,都在这份恬淡中暂时沉寂了下去。
他看得有些出神,指间的菩提子不知不觉再次停止了捻动。
忽然,趴在榻上的小皇帝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身子跟着动了动。
高识心中一凛,立即收束心神,垂下眼帘,心中默念佛号,为自己方才的失神感到羞愧——他终究是方外之人,不该如此凝视一位贵女,即便她尚且年幼。
他正欲起身离开,却见冯妙莲也被那细微的动静搅扰,无意识地咂了咂嘴,蜷缩的身子团得更紧,含糊而娇气地嘟囔了一句:“阿母,冷……”
殿内炭火明明很足。
高识步子一顿。他望着瑟缩成一团的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自己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金色袈裟解下,轻柔地盖在她的身上。
袈裟带着他身上的淡淡暖意和长年累月留下的檀香气。
冯妙莲鼻翼微动,下意识地将那厚实的布料裹紧了些。檀香安神,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再次沉入梦乡。
高识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决意不打搅她。他缓缓退开数步,在门口的隔屏前跏趺而坐。他没有再诵经,只是闭目凝神,如同殿内一尊沉默的佛塑。
外间值夜的双三念悄悄探头往里瞅了一眼,只一眼,差点吓出病来!
只见一灯如豆,昏昏沉沉的内室里,小法师端坐如钟,不远处,榻上是安睡的小皇帝,榻下,冯家贵女裹着僧袍睡得酣甜……
一个帝王,一个高僧,一个贵女,同处一室,若非思无邪的年纪模糊了尊卑男女、清规伦常,那必是一桩血流漂杵的官司……
他屏住呼吸,缩回脑袋,捂住心口犹疑片刻——这般景象太过奇异,却又莫名的……和谐,他仿佛打开了一幅不该存于世的画卷!头一次,他第一眼见到的不是什么名号的人物,而是三个困倦至极的少年,在无人打搅的一隅,各自休憩……
他不敢多看,也不敢叨扰,却又不放心殿内,只好默默守在屏后,密切地关注里间动静。他默默庆幸,还好今夜不是白师父当值,不然他老人家得吓死……
感觉到外间有人窥探,高识闭目凝神,试图摒弃杂念,将心神沉入禅定。然而今夜,那平日里如呼吸般自然的入定,却变得格外艰难。他的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清冷的檀木香气,而是混合了殿内暖融的炭火、药膏的清苦,还有一丝极淡的、冯妙莲身上特有的甜味儿——像奶味,又混合了一丝清冽的梅香。
他还能感觉到那件袈裟的分量——它正披覆在另一个鲜活的生命上。那袈裟原是他受戒后,师父亲手所传,伴随他多年,浸透了梵香与经文,本应是隔绝尘缘的屏障,此刻却成了一个稚嫩身躯的温暖来源。
这感觉陌生而……逾矩。
“唔……”榻上的小皇帝再次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带着些许痛楚。他身上的伤口显然仍在折磨着他。
高识立即睁开眼,只见他眉头紧蹙,额间渗出细汗。
几乎是同时,裹在袈裟里的冯妙莲亦被这细微的动静搅扰了心神。但她并未醒来,只是下意识地转向龙榻方向,小手也在隐囊上拍了拍——仿佛在哄小皇帝入睡。
高识心口微顿——冯家女郎虽小,却有一颗赤子之心!
当然,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他起身上前,小心地拿枕边的丝帕替少年天子擦去薄汗,又轻手轻脚地给他把了脉——还好,并无大碍。案边有侍御师留下的膏药,他再次替小皇帝敷上些。药膏清凉,小皇帝再次安静下来,陷入沉睡。
高识却没有离开,他立在当场,目光在皇帝与冯妙莲之间无声流转——一个是万乘之尊,即便重伤依然维系着帝王威仪的少年;一个是璞玉浑金,仿似无拘无束、却会在梦里无奈呼唤阿母的贵女。他们之间那无需言说的亲密与羁绊,是他这个方外之人难以理解的尘世因缘。他头一次感到艳羡,甚而产生了一丝丝的……妒忌。
杂念如同魔音,无孔不入。
他忽而就想起师兄方才的话来——是呀!若非当年国史案屠尽高门嫡枝,他们本应是这金尊玉贵中的一员,出则宝马香车,入则……
他在想什么?心绪被强行掐断。他觉得自己定是着了魔!师兄被富贵仇恨遮蔽了眼,将师父的教导、修行的道心悉数抛诸脑后,他岂可重蹈覆辙!
何况,他这些日子为西行苦心奔走,不就是为了远离俗世纷扰,逃脱五相悲喜么?他想起阿母的苦苦相逼来……是了,他就是这股漩涡的中心,唯有他走了,这一汪池水才能重新恢复宁静——阿母不必执迷复仇,师兄不必执着翻案,而他自己,亦可破除我执,成就大道……
半透的屏风外,双三念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拳头微微攥紧——小法师盘桓龙榻,意欲何为?若非进殿前已按例搜身,他差点要唤禁卫来!
未等他冲进去,却见小和尚似想通了什么,默默退了回来,重又坐回屏风前,闭目打坐。
双三念提起的心,这才放了回去。一个哈欠打过,他觉得自己简直疑心过了头,那可是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