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济世堂里弥漫着秋梨膏的温润甜香,与常备的草药苦涩交织,构成了独特而安心的气息。
午后,病患稍稀。唐山海正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药柜,将新晒干的菊花、桑叶等应季药材分门别类放好。他手指拂过干燥的花瓣叶片,动作已比初来时熟练许多,但那份过于认真的专注,仍与周遭略带散漫的市井氛围有些微妙的区别。
就在这时,医馆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阵凉风和一个惶急的身影。一位衣衫褴褛、面色焦黄的妇人踉跄着冲进来,怀里紧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孩子双颊呈现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伴随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小小的身子在母亲怀里不住地颤抖。
那妇人一眼看到柜台后的杜师傅,如同溺水者抓到浮木,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杜大夫!杜神医!求求您,行行好,救救我的娃!他烧了三天了,咳得快要背过气去……”
她一只手死死搂着孩子,另一只粗糙皲裂的手颤抖着伸出来,摊开掌心,里面紧紧攥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板和一张皱巴巴的毛票,“我……我只有这些……求求您,先给看看,药钱我以后做牛做马一定还上!求您了!”她说着就要磕头。
见状,唐山海下意识地蹙眉。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探向自己空荡荡的口袋——若在以往,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掷出银元,既解决了问题,也维持了体面与距离。这是一种他熟悉且擅长的处理方式。
然而,不等他有所动作,甚至那妇人的额头尚未触地,郭走丢已从一旁疾步上前。她的动作快却稳,丝毫看不出重伤初愈的虚弱。她没有先去扶那妇人,而是迅速伸手探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又极快地查看了他的喉舌和瞳孔。
“大嫂,快起来!地上凉,孩子受不住!”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和令人安心的沉稳,同时手下用力,半扶半抱地将那几乎瘫软的妇人搀起,让她坐到旁边的凳子上,“您别急,杜师傅在这儿,孩子会没事的。您先定定神,慢慢说,孩子什么时候开始烧的?咳起来是什么声音?可曾吃过什么不对的东西?”
她一边询问,一边极自然地从孙大娘手中接过一杯温水,递到妇人唇边,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孩子,与杜师傅交换了一个简短而默契的眼神。
杜师傅已然起身,净手,上前仔细为孩子诊脉,神色凝重。
唐山海站在原地,看着郭走丢。她处理得太过流畅自然,没有一丝迟疑,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嫌弃或施舍般的怜悯。那是一种深植于内心对苦难的深切理解。她甚至注意到孩子单薄的衣衫,顺手将一旁孙大娘准备给自己用的暖手铜炉裹上布巾,塞进了妇人冰冷的怀里。
杜师傅很快开好了方子。郭走丢接过来,迅速走到药柜前,手指精准地掠过一个个药匣,抓药、称量、包好,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熟练度。她还额外包了一小包润肺的冰糖梨干,塞进药包里。
“大嫂,这药先吃三剂,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这梨干给孩子含着,能润润嗓子。”她将药包塞进妇人手里,又对一旁站得笔直的唐山海道,“山海,灶上煨着的米粥,给大嫂和孩子盛一碗暖暖身子吧。”
唐山海回过神,点了点头,手脚麻利地完成郭走丢布置的任务,眼神探究地看着那妇人捧着药,盯着那碗热腾腾的粥,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嘴唇哆嗦着,只会反复念叨:“谢谢……谢谢活菩萨……谢谢……”
送走千恩万谢的妇人,医馆内暂时恢复了宁静,只剩下炉火上药罐咕嘟冒泡,唐山海沉默地走到郭走丢身边。
她微微弯着腰,清洗着捣药臼,额角有些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一番动作牵动了伤处,但她神情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这里的规矩……是治病不收钱?”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郭走丢没有立刻抬头,手下动作不停,水流冲过石臼,发出哗哗的声响。“看情况。”她淡淡一笑,“救急不救穷,但真正的穷苦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病死。杜师傅常说,医者父母心。”
“那医馆如何维系?”唐山海他习惯于从效率和可持续的角度思考问题。
郭走丢关掉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街坊邻里,日子稍宽裕的,自然会付钱。实在困难的,有时会拿些鸡蛋、蔬菜来抵,或者帮着干点杂活。济世堂不止看病,也‘济’世道人心。”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那妇人离去的方向,语气里多了一份沉静的力量:“我们想改变的,不是靠一两次施舍,而是她不得不下跪求人的世道,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病死却无能为力的世道。”
“这叫同志间的互助,唐先生。”郭走丢笑了笑。
“同志……”唐山海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他目光略过柜台后正仔细擦拭银针的杜师傅,仿佛刚才一幕只是日常插曲,他心中第一次对“他们图什么”这个问题,产生了真切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