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赠她一句忠告:“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离上海远点,越远越好。”
“有种别让我在上海再遇见你!”
我没有理会她那毫无威慑的威胁,只觉得这场相遇无聊至极。
天真,娇蛮,不谙世事——这是郭走丢给我的第一印象,如一张浮华而苍白的标签,被我随手贴上,随即抛之脑后。
3
再次见她,是在漕河泾监狱阴霾密布的操场上。任务是护卫前来视察的郭庆同团长。局势微妙,暗流涌动,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当一个穿着囚服却口音可疑的日本特务将刀架在桃姐颈上,并准确道出郭团长身份时,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死局——而我万万没想到,这枚致命的棋子,竟会落在郭走丢身上。
从她出现的时机,我大致猜出了她的身份:郭走丢,是郭庆同的女儿。
特务将炸弹塞进她的坤包,以她的性命要挟郭庆同。我迅速权衡利弊:郭庆同的性命关系华东全局,非同小可。我毅然跨出一步,挡在郭庆同身前,也隔断了他与郭走丢之间的视线。
不得不放弃郭走丢,这是唯一的选择。
我厉声喝道:“花狸、万金油,你们都是一截木头吗?!”
花狸与万金油随围住郭庆同。我必须阻止他——这是军人的职责,也是最冷酷正确的战术选择。
带着复杂的心情,我的目光落向那个被卷入风暴中心的女孩。她脸色苍白,身体微颤,显然是怕极了。
我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决绝而压抑,夹杂着一丝无奈与愧疚:“郭小姐,我记得你。但对不住了,我是军人。”
郭庆同暴怒拔枪,拉开保险,枪口直顶我的额际:“唐山海,我数到三,再不让开我就毙了你!”
我理解他的心情,但这是死局。压抑住心底的怜悯,我挺直腰板,抬手缓缓推开那冰冷的枪管:“郭团长,不用数了,您需要冷静。”
郭庆同如暴怒的雄狮,欲挣脱一切阻拦。而此刻,郭走丢脸上竟绽出一抹极灿烂又极苦涩的笑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这笑容,与我记忆中那些宁折不弯的身影莫名重合。
她没有哭喊,没有崩溃。她只是默默擦去眼泪,以令人心悸的冷静,从坤包中翻出炸弹,牢牢攥在手心。
她对我说:“唐参谋,谢谢你保护我爹。你得照顾他好好地活着。”
接着,她做了一个让我预料未及的举动,我看着她攥着那枚炸弹,一步一步,毅然决然地走向那个凶残的日本特务。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同归于尽吗?拉个垫背的也不亏!”
我心中骇然。
南京巷口那对母子和眼前的她……
她不怕死吗?
那种不惜粉身碎骨的决绝,再次猛烈撞击着我的信念。
几乎是本能地,我从万金油腰间抽出短刀,计算好角度与时机。在她即将踏入死亡的前一刹那,刀光脱手而出,精准地扎入刺客手腕。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
遥控金属板与桃姐颈前掉落的匕首一同在空中无声翻滚。
千钧一发之际,鲍三不知从何处冲出,贴地滑行,在金属板坠地前的瞬间稳稳接住。
与此同时,郭走丢与鲍三的身份,我心中也已有了定论。
我看着她虚脱般被人扶住,面色惨白如纸,眼神却是一片劫后余生的恍惚与平静。那一刻,她不再是南站那个天真娇蛮的富家小姐,也不再是令我轻视的“麻烦”。
她成了一个谜,一个勇敢到鲁莽、纯粹到令人震撼的谜。
我吩咐万金油善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离去的方向。
心底那根名为“郭走丢”的弦,被重重拨动,发出持续而陌生的嗡鸣。
察觉鲍三试图混在犯人队伍中溜回监舍时,我伸手拦下他:“鲍三,你得跟我走。”
鲍三揉着接住金属板的手,装傻充愣地笑道:“唐参谋,我刑期未满。等哪天出去了,我替郭小姐敬您一杯。”
我轻叹一声,抬手摘去他发间的草叶——这监狱里哪来的草叶?
眼下日寇犯境,同胞相残岂不便宜了鬼子。
我没有拆穿,只温和一笑,默许道:“一言为定,这酒你先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