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仑中文网

济世堂2（第1页）

杜师傅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他总是面容慈祥地坐在柜台后，眉眼间带着几分笑意，像一尊弥勒佛，但那双微眯的眼睛却清澈而通透，偶尔闪过洞察世事的精明光芒。

他的妻子孙大娘则是个闲不住的人，手脚利落地将晒好的药材分装入库，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哪些药材该添置了，哪家的婆媳又拌嘴了，声音爽朗热络，像灶上永远温着的那壶热水，暖意融融。这小药铺和后院经她打理，总是井井有条，透着过日子的踏实劲儿。

这几日，店里多了两位“养伤”的远房侄儿侄媳，杜师傅和孙大娘看在眼里，心下明镜似的，却从不点破，只将那份关切与掩护融入日常的点滴之中。

杜师傅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小巧的铜秤，目光却乐呵呵地追随着那对略显局促的“新婚小夫妻”。

“山海啊，”杜师傅开口，声音温和沉稳，“今日得空，帮师傅把这些新送来的药材分拣一下，按方子上的分量称好包起来。”他指了指墙角那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有些药材长得像，名儿也拗口，仔细些，莫要搞混了。”

唐山海闻声点头，应了声“是，杜师傅”。

他脱下略显紧绷的外衫，只着一件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走到麻袋前，他看着那些形态各异、散发着浓郁气味的根茎叶果，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这对于惯于运筹帷幄和精通枪械电码的军统特工而言，确是个全新的挑战。

那些佶屈聱牙的药名——茯苓、芍药、川芎、地黄——在他听来，远比破译密电码更令人头疼。

他拿起戥子小秤，对照着药方，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审视一份绝密情报。动作间难免笨拙，抓一把药材，小心翼翼地放入秤盘，添添减减，力求分毫不差。偶尔有前来抓药的病人，见这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穿着一身与这药铺格格不入的衬衫西裤，却一脸严肃地做着伙计的活计，都不免投来好奇的目光。

唐山海只能强作镇定，微垂着眼，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想他唐少爷何时做过这等细致琐碎的活计？但此刻，他心底却并无多少抵触，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另一边，孙大娘正拉着郭走丢的手，絮絮叨叨：“哎哟，瞧你这小脸，还是没什么血色。听大娘的，这几日就别碰冷水了，煎药的活儿我来，你去帮着照看一下前头那位发热的小囡，她娘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郭走丢笑着应了，声音软糯：“晓得啦，大娘，您就放心吧。”她今日换了件素净的蓝布旗袍，长发松松挽起，虽依旧清瘦，但眼神清亮，行动间已利落了许多。她走到诊室角落，那里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抱着个约莫三四岁、哭闹不休的女娃，急得满头是汗。

郭走丢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麦秸编的蚱蜢，在孩子面前晃了晃，用带着吴侬软语口音的上海话柔声哄道：“小囡囡乖，勿要哭呀，阿姐格得有个小虫虫，侬要看看伐？”

她的笑容温和而具有感染力，不再是“李小男”那种夸张的傻气，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母性光辉的坚韧与温柔。孩子渐渐被吸引，止了哭声，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她又接过孙大娘递来的温水和药粉，极有耐心地一点点哄着孩子喂下去，动作轻柔熟练。喂完药，她还细心地用手帕替孩子擦了擦嘴角，又轻声安抚了那位母亲几句。

随后，她便坐到小药炉旁，拿起蒲扇，轻轻地扇着火。药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她偶尔会因为伤处的隐痛而稍稍凝滞一下动作，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她始终微微笑着，那侧脸在蒸腾的水汽中显得格外柔和动人。

唐山海有时会停下手中称药的动作，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整个厅堂，最终总会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他发现，褪去了“三流明星”的浮华伪装，洗尽了“娇小姐”的任性张扬，甚至收敛了“地下工作者”的机敏锐利，眼前这个在烟火气中忙碌的郭走丢，反而呈现出一种触手可及的真实感，莫名地让人心安。

杜师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与正在整理药材的孙大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孙大娘用嘴角朝唐山海的方面努了努，低声道：“老头子，你看山海那孩子，称个药像在搞什么大学问，倒是认真。”

杜师傅捋着胡须，笑眯眯地压低声音：“是个好苗子，心细，沉得住气。就是……心思好像不全在药上。”

孙大娘会意地笑了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就你眼尖！”

这时，唐山海正对着一堆形貌相似的根茎药材蹙眉。他拿起一块，对照药方上的“白术”，又拿起另一块“苍术”，反复比对，眉头拧得死紧。

正犹豫间，一只纤细的手从他身后伸过来，指尖点了点他左手那块。

“错了，唐少爷。”郭走丢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这个是白术，健脾益气。那个是苍术，燥湿健脾。差一个字，药性可差得远咯。”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和皂角清气，凑近时，发丝几乎要拂过他的手臂。

唐山海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

郭走丢却已自然地从他手中拿过小秤，熟练地将称错的药材倒回，重新称取正确的分量。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一边做一边还不忘调侃，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看来唐家光教你怎么切人手指头，没教你怎么救死扶伤啊？”

唐山海一时语塞，竟被这丫头堵得无言以对。他看着她那眉眼生动的模样，眼角带着点小得意，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酥酥麻麻的。

他只得偏过头，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耳根处的热意却悄然蔓延开来。

杜师傅在一旁呵呵笑出声来，打着圆场：“走丢丫头眼力劲是好，我这老伙计有时候都会看走眼。山海啊，慢慢来，这草药学问大着呢，急不得。”

孙大娘也凑过来，笑眯眯地添了一句：“就是就是，山海一看就是聪明孩子，学什么都快。走丢你也多教教他，夫妻之间，就该这样互相帮衬嘛。”

她这话意有所指，说得郭走丢脸上一热，嗔怪地叫了声“大娘”，连忙转身去看药炉了。

唐山海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只是接过郭走丢重新称好的药材时，指尖微微顿了一下。他低头继续分拣药材，却觉得这满室的药香里，似乎混入了一缕让他心神微扰的气息。

杜师傅和孙大娘相视一笑，不再多言，各自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