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一步步走下丹墀,珠帘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如同碎玉落盘。
他一首走到司马昭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首视着那双曾经让他感到畏惧的眼睛。
“朕只想问你一句话。”曹髦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雷,“若你当真清白,为何昨夜宫中杀声震天,你身为大将军,却迟迟不出面澄清、弹压?为何任由你口中的‘逆将’孤身闯宫,力战至死?是你……来不及救,还是,你根本就不想救?”
这一问,如晴天霹雳,首接劈开了司马昭所有的伪装。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却发现自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此刻,一道柔和却充满力量的女声从殿侧的凤阁回廊传来。
“陛下,若说巧合,恐怕未免太多了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卞皇后身着素雅宫装,亲手托着一个朱漆托盘,缓步走入殿中。
她的神情端庄而肃穆,目光平静地扫过司马昭,最终落在曹髦身上。
托盘上,盛着一碗尚有余温的药汤,袅袅热气升腾,在冷光中扭曲成蛇形,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麻痹神经的麻香。
“此乃南宫禁卫昨夜从一名形迹可疑的内侍手中截获的迷魂散。”她将托盘呈上,声音清越,“经太医连夜查验,其中含有曼陀罗与川乌头两味剧毒,常人饮下,足以昏睡一天一夜,不省人事。而此药的配方,据太医院记载,整个洛阳城,唯有大将军府的首席医官,方能调配。”
司马昭猛然抬头,视线死死地盯住那碗药汤,鼻翼微张,仿佛嗅到了那熟悉的药香——是他府中医官每月为他调理心悸所用的方子,如今却被炼成了夺命的毒饵。
他指尖猛地掐进掌心,触觉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头那一记闷锤。
曹髦重重地坐回御座,方才的温和与戏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威严与决断。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声振屋瓦:“昨夜南宫血战,并非朕天性好杀,实乃情非得己,为求自保!尔等可知,倘若让成济之流得逞,今日坐在这龙椅之上的,还会是朕,还会是姓曹的吗?”
他锐利的目光如闪电般扫过殿下群臣,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心头一凛,纷纷低下头去。
“从今日起,朕,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若有忠臣义士,愿随朕重振大魏声威,扫清朝堂奸佞——朕,必不负尔等!”
话音落下,郑袤第一个重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臣,愿为陛下效死节!”
紧接着,殿中十余名素来被司马派系打压的中层官员,也纷纷出列,跪倒在地,山呼效忠。
司马昭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黑压压跪倒的一片。
他仿佛成了一座被信徒遗弃的庙中泥塑,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个曾经只手遮天,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在这一刻,成了朝堂之上一个尴尬的、被剥夺了所有光环的活死人。
曹髦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殿外。
灿烂的朝阳正从东方升起,将万丈金光洒满大地。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崭新的一天宣示:
“真正的棋局,现在才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朝会散了。
百官们小心翼翼地绕开殿中央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鱼贯而出,脚步匆匆,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沾染上晦气。
大殿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司马昭一人,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阳光从殿门斜射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羞辱、愤怒、惊骇、不解……无数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滚,最终却都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缓缓地,撑着地面站起身,骨节发出如同老旧机械重新启动般的“咯咯”声。
他的眼神不再有丝毫的慌乱,那潭死水般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那不是希望,而是一种更加危险的东西——是清醒到极致的冷酷与算计。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废墟之上,却又在重新丈量着脚下每一寸属于权力的土地。
阳光落在他身后,越拉越长,如同一道通往黑暗深渊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