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问题,都足以让一个王朝伤筋动骨,而现在,它们同时爆发,压在了一个刚刚登基、内外交困的十七岁少年皇帝肩上。
那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仿佛能看到,在历史的洪流中,那个名为崇祯的皇帝,是如何在这些无穷无尽的问题中挣扎、焦虑、怀疑、绝望,最终一步步走向煤山的终局。
我是朱由检,我也是来自未来的灵魂。我知道这一切!朱由检在内心呐喊。但这种知道,此刻带来的不是优越感,而是更深沉的无力感和恐惧。知易行难!改变历史,谈何容易!
他放下最后一份奏疏,室内陷入一片死寂。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觉疲惫如同山一样压来。脑海中,现代的记忆与帝王的记忆仍在交锋,但不再是关于我是谁的混乱,而是关于我该如何做的激烈辩论。急躁想要立刻大刀阔斧地改革,多疑让他觉得满朝文武皆不可信,忧惧则让他几乎能看到失败和死亡的阴影。
“皇爷,您……您脸色不太好,是否要传太医?”王承恩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真切的担忧。他伺候信王多年,从未见过这位年轻的主人脸上露出如此复杂而沉重的表情,那不仅仅是忧心,更像是一种……洞悉了某种可怕命运的绝望与不甘。
朱由检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份他之前特意让王承恩找来的《洪武宝训》。太祖朱元璋创业时的艰辛与魄力,与眼下这糜烂的局势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王大伴,”朱由检的声音沙哑,“你说,这大明的江山,真的就……无可救药了吗?”
王承恩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道:“皇爷慎言!皇爷初登大宝,如日初升,宵小之辈尚未肃清,国事暂时艰难,但只要皇爷励精图治,我大明江山必然固若金汤!”这些话是标准的忠臣劝谏之语,但王承恩语气中的惶恐和关切却是真实的。
朱由检看着他,没有叫他起来。他知道王承恩的忠心,但也知道,即便是最忠心的人,也无法完全理解他此刻内心承受的煎熬。他挥了挥手,示意司礼监的太监们也退下。
暖阁里只剩下他和跪在地上的王承恩。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菱花格窗。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涌入,吹动了桌上的奏疏,也稍稍驱散了一些暖阁内令人窒息的沉闷。窗外是紫禁城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在渐沉的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而压抑。
“朕知道难,”朱由检望着远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的王承恩说,“但朕不能看着它就这么垮掉。”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那不仅仅是少年皇帝的不服输,更融合了一个知晓结局的灵魂背水一战的决绝。
“辽东要稳,陕西要救,财政要理,吏治要清……千头万绪,”他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那是一种被绝望逼到极致后迸发出的狠厉,“一样一样来。朕,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耐心。”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重。既是对自己急躁性格的警示,也是对未来漫长斗争的准备。
他走回御案,重新拿起那份陕西灾情的奏疏,仔细地看着,手指在“民有菜色”西个字上轻轻着。
“王大伴,起来吧。”
“传朕口谕,明日召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及……”他顿了顿,脑中闪过一个名字,“及左副都御史杨鹤觐见。”
他知道杨鹤后来主抚失败,但此刻,他需要先稳住陕西局势,争取时间。同时,他必须开始布局,建立属于自己的,真正可靠的力量,去了解最真实的情况,去执行最隐秘的计划。
“还有,”他压低声音,对站起身的王承恩道,“给朕留心几个人,要背景干净,机敏忠诚,最好是……无依无靠之人。朕,另有用处。”
王承恩心中一震,似乎捕捉到了新君话语中那不同寻常的意图,他立刻躬身:“奴婢遵旨。”
朱由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
破碎的山河图己然在眼前展开,窒息感依旧如影随形。但这一次,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似乎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却顽强燃烧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