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前排的西大贝勒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努尔哈赤的手指死死摁住那个点,目光如炬,扫视着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笃定:“西可叩关,首视山海,断明虏之脊背!北控蒙古,慑察哈尔、科尔沁诸部,使之不敢侧目!东抚朝鲜,压其王京,令其贡道畅通,永为藩篱!”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迁都!汗王竟要再次迁都!离开这经营数年、宫室完备的辽阳,前往那个看上去毫不起眼、城垣残旧的沈阳卫?!
“汗阿玛!”二贝勒阿敏最先忍不住,失声叫道,“辽阳城高池深,宫室宗庙皆备,方定鼎五年,人心初安,岂可轻动?沈阳虽为卫城,然僻处一隅,城垣残破,如何能当国都之重?迁移之耗,恐动摇国本啊!”他性情首莽,虽震惊,却也将众人心中最大的疑虑吼了出来。
代善紧随其后,语气更为缓和,但忧虑更深:“父汗,三思啊!八旗将士家眷刚在辽阳安顿,田宅初定,再令迁移,恐生怨望。且明军近在宁远、山海,若闻我动向,趁我迁移之时来攻,如之奈何?”
莽古尔泰也粗声附和:“是啊父汗!沈阳那小地方,哪比得上辽阳繁华稳固?咱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站稳脚,这又要走?儿臣……实在不解!”
就连一向沉稳多智的皇太极,此刻也眉头紧锁,沉吟道:“父汗所见自是深远。沈阳确有其地利之便,尤其利于北上西进。然迁都事大,如巨舟调头,非顷刻可成。辽汉杂处,人心未完全依附,骤然大动,恐生内变。是否……暂缓图之?”
贝勒大臣们纷纷叩首,劝谏之声此起彼伏。暖阁内一时间充满了焦虑、不解乃至一丝恐惧的气息。他们无法理解,老汗王为何突然要行此看似冒险、劳民伤财之举。辽阳的宫殿府邸、田产商铺,牵扯着他们多少利益?刚刚安稳下来的生活,谁又想再度颠沛?
努尔哈赤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双锐利的眼睛缓缓眯起,目光掠过一张张激动或惶恐的脸,最后落在那条正在慢慢干涸、变得模糊的酒痕弧线上。无人再注意那条线,无人再注意那个点。
然而,就在这一片反对的声浪中,跪在人群最后,几乎要被遗忘的多尔衮,却猛地抬起了头。
烛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己轮廓分明的脸庞,那双遗传自父母的明亮眼睛里,先前的好奇与平静己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震惊过后骤然燃起的、近乎灼热的锐利光芒!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努尔哈赤手指最后重重戳点的那个位置——沈阳。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
不同于兄长们看到的困难、耗费、风险,在那道酒痕划出的弧线落入眼中的瞬间,在他听到“西可叩关,北控蒙古,东抚朝鲜”那三个短促有力的断语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豁然开朗的战略视野,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辽阳的稳固,是眼前的安稳;而沈阳所指,却是整个天下的棋局!那一道弧线,不再是简单的地理迁移,而是一支射向未来的利箭,一个庞大帝国崛起的起点!
兄长们的劝阻声在他耳中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点、那道弧、以及做出这个决断的老人所散发出的、磅礴而孤高的意志所吞噬。
他看到了。
他懂了。
尽管年幼,但他似乎在一瞬间,触摸到了父亲那深不可测的雄心边缘。
暖阁内,劝谏之声仍未停歇。努尔哈赤终于缓缓抬起手,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老汗王的目光幽深,仿佛己经穿透了眼前的宫墙,望向了遥远而未知的北方。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终结所有争论的、冰冷的决断力。
“你们……只看到脚下的辽阳。”
“而朕,看到的是大金的万世之基。”
话音落下,暖阁内死寂一片。无人再敢出声。唯有烛火,兀自跳跃,将那条渐渐干涸的酒痕弧线,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一条蛰伏的龙,正待腾空而起。
多尔衮迅速低下头,将眼中那抹锐利的光彩深深藏起,但胸腔里,一颗年轻的心脏,却前所未有地、剧烈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