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把一篇念完,老夫子觉得是时候考教一下学生了,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细眼来回一扫,指着坐得最靠后的、显然没有认真读书、此刻正趴在案上睡大觉的人道:“林炎,方才念的那句,何解?”他故意不说方才念的是哪句,料定了这学生答不上来。
被夫子指名道姓地喊了,趴在桌上睡觉的人却连头也没抬一下——事实上,他根本完全没动,睡得不要太沉。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夫子的脸当场就青了。坐在前面几排的几个学生憋不住,发出几声漏气一样的笑声。
听到笑声,老夫子更加怒不可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学生跟前,一巴掌就往他头上拍下去。
“啪叽”一下,干脆利落地,把学生的头拍扁了。
老夫子哪见过这种事,差点没吓死,再仔细一看,手底下的哪是学生的脑袋,分明就是一个纸人。只是纸人糊得太好,头上披的是真发,身上衣衫也是真的,不伸手去摸根本看不出破绽。
大半天过去,见夫子终于发现纸人的玄机,整个学堂的学生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夫子气得快把眼珠翻到头顶心,一边发抖一边喘粗气,大踏步走出学堂,边走边朝旁边鳞次栉比的屋舍方向大喊:“林夏,你这儿子我不教了!谁爱教谁教去!”
夫子大发雷霆之时,林炎正翘着二郎腿,躺在云中城里最高的一棵树的最高的一根树枝上嗑瓜子。今日的挑战任务是,吐出来的瓜子壳在树下摆成一个爱心。
树很高,风也挺大,任务难度实在不低。林炎嗑瓜子嗑得恭恭敬敬小心翼翼,眼看底下的爱心还差一个角就成了,呼啦一阵狂风吹过,瓜子壳四散纷飞,大半日的艰苦劳作毁于一旦。
“啊——————”林炎发出惨叫,“我的心!!!你赔我!”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个一身黑衣、满头白发、浑身皱纹,老得已经看不出年岁的老人,收起方才掀出狂风的宽大衣袖,在片刻前还落满瓜子壳的地上席地而坐,一边呵呵一边仰头看向树杈上的林炎:“又逃学啦?”
林炎仍然沉浸在功亏一篑的崩溃中:“你,你就是故意的!混蛋!”
“堆瓜子壳有什么好玩的?”老人从深深的皱纹里翻出一双目光灼灼的眼,声音又低又细,听来有一些古怪,“你逃学,就为了干这个?”
“当然不是!”林炎嗑完最后一粒瓜子,拍拍手,慢吞吞地从树上爬下来,动作迟缓,姿态丑陋,看得老人直撇嘴。林炎注意到老人的神情,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办法!我爹死也不肯教我武功。”
老人没接武功这个茬,反而提起之前的话题:“那你今日为啥逃学?”
林炎抱着臂,随意地往树上一靠:“你说为啥?当然是叫你履行约定。”
“什么约定?”老人故意眨眨眼。
“别耍赖!”林炎道,“说好了带我去绝刃峰!”
绝刃峰,据说曾经的名字叫做“绝人峰”,顾名思义,就是,没人能上得去的峰。站在那山峰底下,就能明白这名字绝对不是乱取的。
黑色的山岩以一个完全垂直于地面的完美直角拔地而起,一直扎进云端。由于山峰实在太陡,山岩既硬且滑,上面连一点浅薄的土都留不住,因此连棵草都没生,照林炎的话说,比刚剥了壳的鸡蛋还光溜。
这样一个高耸入云又滑不留手的山,想要爬上去确实是痴心妄想,可不得“绝人”了。
然而此刻,站在峰底的林炎手搭凉棚朝上一望,看这绝世险峰像看自家门口的菜市场似的,随随便便地往后一招手:“走起?”
老人站在后面,似乎是翻了个白眼:“不怕摔死?”
“哪能呢!”林炎笑嘻嘻地道,“这不有你么?”
“林夏那小子从小教你读书,你这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也只有这老得不能再老的人才能管扬名江湖数十年的赤霞掌门林夏叫“小子”,“尊老爱幼懂不懂?我这把老骨头,哪经得起这样折腾。”
“我不管!你答应我的!”林炎脖子一仰,眼睛一闭,开始耍赖。
老人撇着嘴看他。
林炎赖了一会,发现对面没动静,眼睛睁开一条缝瞄一瞄,被老人撇嘴歪脸的神情逗乐,噗嗤一笑,随即意识到不对,重新板起脸闭起眼,继续耍赖。
老人哼了一声,也笑了。“臭娃娃。”他骂完,伸手揽住林炎的肩,没见他脚下有什么动作,带着林炎忽然就跃上半空。
林炎只觉得“呼”地一下,整个人骤然腾空,一头就扎进了云里。嶙峋的山石在眼前飞速掠过,带着他往上直窜的人却似乎根本不需要停顿似的,攀得越高速度越快,到最后连缭绕山间的雾霭都变成了森森冰凌似的,刮得脸颊微疼,令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
终于停下来了,老人松开揽住他的手,林炎缓缓睁开眼睛,见眼前是平地,本想略走两步,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头晕,第一步就踉跄了。老人在旁边发出响亮的嘲笑。
想来是一下子跑得太高,身体没适应,林炎深吸两口气,脑袋终于不晕了,他往前走了两步,从悬崖边缘往下望。
地上的花草树木居然已经看不太清了,入目所见只有飘飘渺渺的云雾,还有远处一轮硕大如盘的瑰色落日。
林炎双手拢嘴,朝那流光溢彩的夕阳喊了一声:“喂——”
四面八方的山跟着喊起来:“喂——”“喂——”“喂——”“喂——”
倦鸟惊飞,“扑啦啦”地腾起来,绕着树冠盘旋,在泼金一样的晚霞上边溅上斑斑点点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