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夏日的一个清晨,张文春的祖母在f市某农村田地里遭到一个日本军人强奸,第二年春天,儿子张永良出生。张文春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父亲与祖母遭遇的一切,他永远无法感受到。他只知道,自打记事儿起的那一天,他被所有的人瞧不起。这种瞧不起,不仅仅是因为母亲活着的时候是一名残疾人,他知道还有更难以启齿的丑陋的事。直到长大成人后,他才明白,身体的歧视是最轻的,精神与心理上的折磨才是让一个人变得另类、怪异的源头。
两年前,在祖母的央求下,他和父亲一起去了趟日本,那次的行程被称做寻根也好,认祖也罢。然而,那个富庶的国度,并没有让张文春的父亲张永良产生“想留在那个国家,或者再多住几天”的想法,他一再催促张文春,“什么时侯才能回家?”
张文春和父亲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姑母亚纪子,站在兵库县川西市多田村的房屋前合了影。
姑母一个人生活在那里。
听她说,她父亲,也就是张文春的爷爷,原本是一个农民,而远祖是源氏家武士。他被强征后被迫参加侵华战争。日本投降后侥幸逃回国内,余生的每一天都在忏悔中度过。他说,他不想杀人,也不愿意被人杀。然而,“想活着”成了他唯一的想法,为此,他只好拿起刺刀和枪,为了自己能“活着”而闭上眼睛,送出刀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拄着拐杖去寺庙许愿,到神社祈祷,从没有想过自己。只为那些死在他刀枪下的无辜百姓,还有因为解决生理问题,而遭到他侵害的女人。他想尽一切办法来救赎他曾经沉沦的心灵。
姑母最后还说,她父亲到死都不知道中国还有他的骨肉和后代。
尽管这个姑母只用兵库县大米、菊正宗清酒招待张文春父子,张文春还是对这个姑母产生了莫明的好感。他用对自己死去的母亲都不曾有过的亲切,去接近姑母,帮她去田地收拾农作物,整理庭园。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晒黑了他的肌肤,他也在所不惜。张永良看在眼里,然而,原本就少言寡语的他只是觉得心里堵的慌,再也说不出几个字。
回国前,这个叫亚纪子的姑母送给张文春一把武士刀,说是她父亲遗留给她的,现在石川家有了后人,理应奉还。
这么看来,坐在窗边的女子,又有些像年轻时的姑母石川亚纪子吧。张文春还是刚才那个睡姿,平躺、脑袋歪在一边,眼睛睁着。而那个她,依旧支着胳膊凝坐着,只是月光在她脸上的阴影位置有了少许变化,鼻梁处原本有一粒朱砂痣,现在却看不到了。
窗外,一棵银杏树在月光的照耀下,叶片清晰可辨,风停了,大地一片寂静。张文春多想和女子一起奔于月光之下,去往想去的地方。身体在思绪的带动下,起着反应,不自禁扭动了一下。这时,那个女子竟然抬起了头,向张文春的床头张望,张文春紧张极了,大气不敢出。他想让女子走向他,又怕因为看到他而离开。
女子站起身,竟然像他期盼中那样,缓缓走向他的床边,解开名古屋带丢到了一边……张文春一哆嗦,梦醒了,身下湿了一片。
张文春大睁着眼睛,看向窗户和书桌的位置,蓝色窗帘拉的好好的,从两侧缝隙里透出浅淡的月光,没有女子的身影。他坐起身,撕下一段卫生纸擦拭。打开床头灯,下床走到桌前,用手抚摸了一会儿椅背,轻轻坐下,端起水杯,“咕嘟咕嘟”喝了一气。
接下来的时间里,张文春再也无法入睡,哪怕把灯关掉,把窗帘两侧用东西挡上,不让月光照进屋内,或者用被子把头蒙上,可偏偏还是睡不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白日里的“她”,梦中的“她”强烈吸引住了。正是这种不同于任何东西的强有力的什么东西,在他心中发芽、扎根。这种真实、想独占其有、深入骨髓的感觉是从未曾有过的。
张文春重新打开灯,靠在床头翻开一本《小动物骨科手术图谱》,眼睛盯了五分钟,依旧在第25页第一行停滞不前。他合上书,把手机下载的山口百惠的歌曲打开,跟着哼唱几句,心跳、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只好关掉音乐,起床穿着拖鞋在地上踱步。
隔壁传来均匀的鼾声,张文春能分辨出,那是影像室值班人员赵海明的声音。这声音让他莫名感到烦燥,意识变得更加清醒,他做了几分钟扩胸运动,趴在地上又做了几十个俯卧撑,身体这才感到疲乏。尽管天空开始泛白,他还是脱掉鞋,钻进了被窝,去睡回笼觉。
同安里小区不大,由前后错落的五栋高层组成,小区的中央是一个人工湖,东南角是消防通道,也就是刘世斌所说的另一个出入门。大门没开,仅开了一个角门,没有保安把守,居民靠智能钥匙出入。张繁子的家位于3号楼,这栋楼是楼王,位于小区的中心位置。
走进张家大门,悲观绝望的气氛扑面而来,龙飞眨了眨眼睛,他有所触动。很快,刑警与生俱来的冷静让他迅速变成旁观者。
他重新审视这个家,三室两厅的房子,客厅在阳面,与客厅紧邻的房门关着,旁边敞开门的房间,显然是张繁子父母的卧室,对面是张繁子的房间。一个两开门衣柜,写字桌上方书架上摆满了软胶恐龙和一个照片摆台,一个双眼皮、大眼睛,身材瘦削的女孩穿着一身红色衣裙,微笑而站。龙飞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桌上散放着一些小学二年级的辅导书。一只粉红色霸王龙毛绒公仔横趴在床上,龙飞看不出房间有什么异样,相反,却能感觉到屋子里遗留的,张繁子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