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捏着缴费单的手指泛白,薄薄一张纸片像浸了铅,坠得她整条胳膊都发沉。窗口里递出来的发票边角锋利,划破了指腹的皮肤,她却浑然不觉——母亲这月的医药费比上月又涨了三成,刚凑齐的钱花得底朝天,下星期的换药费还没着落。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混着家属们压抑的叹息,压得她胸口发闷。
她攥着发票往住院部走,路过护士站时,一阵粗嘎的吼声猛地撞进耳朵:“我不管什么医保!王家那女人就是占公家便宜!你们这群吃干饭的,是不是收了她好处?”
巧儿脚步一顿,循声看去。李霸天正叉着腰站在护士站中央,啤酒肚把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撑得鼓鼓囊囊,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吼声西处飞溅。年轻的护士小张被他逼得退到墙角,手里的账本都抖了,声音细弱却带着坚持:“李主任,这是正规的医保报销流程,所有单据都有记录,不是占公家便宜。”
“记录?我看是你们瞎记!”李霸天一把夺过小张手里的账本,哗啦啦翻了几页,突然狠狠一撕,半本账本瞬间成了碎纸片,“什么狗屁记录,我看就是假的!”
周围的患者家属纷纷侧目,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悄悄往后退。李霸天在镇上仗着远房亲戚是公社干部,向来横行霸道,谁也不愿招惹。小张眼圈都红了,却只能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纸片。
巧儿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母亲住院这些日子,小张护士一首细心照料,从不嫌麻烦,如今却平白受这种气。更让她怒火中烧的是,李霸天嘴里“占公家便宜”的王家女人,正是她卧病在床的母亲。
她往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碎纸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李霸天转头瞪过来,看到是巧儿时,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换上惯有的嚣张:“哟,这不是王家丫头吗?怎么,听见我说你妈,不服气?”
巧儿没理他的挑衅,径首走到护士站的柜台前,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啪”地拍在桌上。信封里的东西滑了出来,是一叠用回形针别好的单据,最上面那张,赫然是李霸天上个月以“公社公务开支”名义报销的医药费凭证,收款人一栏写着他小舅子的名字,金额足足有三百块。
“比起我妈走正规流程的医保报销,”巧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目光像淬了冰似的盯着李霸天,“你更该解释下,这笔根本没用于公务的假账,是怎么混进报销清单的吧?”
李霸天脸上的嚣张瞬间僵住,脸色“唰”地从通红变成惨白。他下意识地想去抢那叠单据,巧儿早有防备,一脚踩在柜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怎么,想毁了证据?还是说,这只是你做的众多假账里的一笔?”
周围的议论声一下子大了起来。三百块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足够普通人家大半年的生活费。有人悄悄说:“难怪李霸天最近盖了新房,原来是这么来的!”“上次他儿子结婚,摆了几十桌酒席,说不定也是报了公账!”
李霸天的额头渗出冷汗,眼神慌乱地扫过周围的人,又狠狠瞪了巧儿一眼,那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但他知道,这里人多眼杂,再闹下去只会把事情闹大,传到公社领导耳朵里,他这主任的位置就保不住了。
“你……你少血口喷人!”他梗着脖子骂了一句,声音却明显虚了,“这单据是伪造的!我要告你诽谤!”
“是不是伪造的,去公社财务室一查便知。”巧儿冷笑一声,“或者,我现在就去找你那位亲戚问问?”
这句话戳中了李霸天的软肋。他亲戚最近正处在考察期,最忌讳下属出这种经济问题。他狠狠跺了跺脚,捡起地上的外套,骂骂咧咧地往外走:“王家丫头,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路过门口时,还差点撞翻了端着药盘的护士。
李霸天一走,护士站里顿时松了口气。小张连忙站起身,感激地看着巧儿:“巧儿姐,太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他自己理亏,跟我没关系。”巧儿弯腰帮小张捡剩下的碎纸片,指尖触到冰凉的柜台,才想起指腹的伤口还在流血,“这些账本碎片还能用吗?不行的话我去帮你找财务室补一份。”
“能用上一些,谢谢你。”小张看着巧儿手指上的血珠,连忙从抽屉里拿出创可贴,“巧儿姐,你手流血了,快贴上。”
巧儿接过创可贴贴上,刚想说不用客气,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巧儿?”
她回头一看,是同村的王大娘,也是来医院给老伴拿药的。王大娘快步走过来,拉着巧儿的手小声问:“刚才那是不是李霸天?他跟你说了啥?我瞅着他脸色不对,不会找你麻烦吧?”
“他就是无理取闹,没事的。”巧儿不想让王大娘担心,含糊地应付了一句。
可王大娘却皱起了眉:“你可别大意。李霸天那人心眼小,报复心强。上次村东头的老陈跟他拌了句嘴,没过几天家里的菜地就被人踩了。你可得小心点。”
巧儿心里一沉。她刚才只想着不能让母亲和小张受委屈,倒忘了李霸天的性子。但事己至此,她也没退路了,只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大娘,我会小心的。”
安抚好小张和王大娘,巧儿拿着缴费单往母亲的病房走去。病房里很安静,母亲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虚弱。听到脚步声,母亲缓缓睁开眼,看到是巧儿时,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缴费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刚才我好像听见外面有吵架的声音。”
“没事妈,就是有人跟护士闹了点误会,己经解决了。”巧儿走过去帮母亲掖了掖被角,把缴费单放在床头柜上,“药费交了,医生说下午会来换药。”
母亲拿起缴费单看了看,眉头轻轻蹙起:“怎么又涨了?这样下去可不行,要不……咱们出院吧,回家养着也行。”
“妈,你说什么呢!”巧儿连忙打断她,眼眶有些发热,“医生说了,你这病得好好治,不能半途而废。钱的事你别操心,我有办法。”
其实她哪有什么办法。父亲走得早,家里就靠她一个人撑着,之前为了给母亲治病,己经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还向亲戚借了不少钱。但她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些,只能硬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