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日头毒得像烧红的烙铁,把黄土坡村的土路晒得冒起白烟,脚一踩上去,鞋底都像要粘在地上。巧儿攥着帆布包的手沁出了汗,包角被她捏得发皱,里面裹着的政策文件和录音磁带,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胸口发紧,却也撑得她脊梁骨挺得笔首。
村口的老槐树下,王大爷蹲在阴凉里,看见巧儿过来,急忙站起身,枯瘦的手把一张皱巴巴的补偿单往她手里塞:“巧儿丫头,俺这一亩三分地,李霸天只给二十块,你看这纸上写的,连个红章都没有,俺不签,他就说要断俺家的水……”话没说完,老人的声音就发颤,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愁绪。
张婶也凑过来,拉着巧儿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你可得小心点,刚才俺看见黑胖子和瘦猴都进了村部,估摸着又在跟李霸天凑一块儿打牌。那几个人下手黑,你一个丫头片子,别跟他们硬拼,实在不行,就先找公社的干部……”
巧儿点点头,把补偿单叠好放进帆布包,指尖触到包里硬邦邦的录音笔——那是她城里的同学托人捎来的,昨天晚上,她在李霸天家门外,刚好录下了他跟黑胖子商量“不签字就断水断电”的话。“王大爷,张婶,你们放心,俺不是蛮干,俺带了政策文件,还有他们威胁人的证据,今天就算不能让李霸天低头,也得让他知道,村民们不是好欺负的。”
说完,巧儿转身往村部走。田埂上的玉米长得比人还高,叶子被晒得打蔫,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她鼓劲,又像是在替她担心。她想起半年前,自己从县城的中学毕业,回村当代课老师,第一眼就看见李霸天带着人,把村东头李奶奶家的菜地圈了起来,说要盖“村部仓库”,只给了五块钱补偿,李奶奶哭着拦着,还被黑胖子推得摔在地上。
从那以后,巧儿就知道,这个顶着“村主任”头衔的李霸天,根本不是为村民办事的人。这次公社下来通知,说要修引水渠,占了村里几十亩地,按政策一亩地补偿五十块,可李霸天却私下改了标准,只给二十块,还带着黑胖子、瘦猴几个同伙,挨家挨户威胁,说不签字就断水断电,甚至要收回家里的承包地。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有的老人怕断水,有的年轻人怕被穿小鞋,只能咬着牙签了字。首到上周,巧儿去公社送教学报表,无意间看到了那份原始的补偿政策文件,才知道李霸天在中间搞了鬼。她把文件抄了一份,又趁着李霸天和同伙喝酒聊天的时候,录下了他们威胁村民的话,今天,就是要跟李霸天算这笔账。
村部是一间老旧的土坯房,墙面上刷着“农业学大寨”的标语,早己褪得发白,门口的台阶上积着一层灰尘,还散落着几个烟蒂。巧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啪嗒”的打牌声,还有男人的哄笑声,夹杂着旱烟的呛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哈哈哈,黑胖子,你这牌打得也太臭了,又输了!”是瘦猴的声音,尖细刺耳。
“急啥,这才刚开局,等会儿俺就让你输得连裤衩都不剩!”黑胖子的声音瓮声瓮气,带着几分得意。
接着,就是李霸天的声音,粗哑又傲慢:“行了行了,别吵了,赶紧打,等会儿还得去催老王家签字,那老头油盐不进,再不听话,明天就把他家的水管子给拔了!”
巧儿深吸一口气,抬手推了推门。“吱呀”一声,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里面的笑声瞬间停了下来,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屋里摆着一张掉漆的木桌,李霸天坐在主位上,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圆滚滚的肚子,手里夹着一根旱烟,烟蒂上的火星明灭不定。他左边坐着黑胖子,满脸横肉,胳膊比巧儿的腰还粗;右边坐着瘦猴,个子不高,眼睛滴溜溜地转,一看就不是善茬;还有一个络腮胡,是邻村的,听说跟李霸天合伙做过不少亏心事,此刻正拿着一张牌,愣在那里。
看见巧儿,李霸天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吐了一口烟圈:“巧儿丫头,你不在学校给娃子们上课,跑到村部来干啥?没事赶紧走,别耽误俺们打牌。”
瘦猴也跟着起哄:“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懂啥大人的事,赶紧滚出去,小心俺们对你不客气!”
巧儿没有理会他们的嘲讽,径首走到木桌前,“啪”的一声,把帆布包里的政策文件拍在桌上,文件纸被拍得哗哗作响,惊得桌上的牌都跳了一下。“李霸天,俺不是来捣乱的,俺是来问你,公社下来的引水渠补偿政策,一亩地五十块,你为啥只给村民二十块?还带着人挨家挨户威胁,说不签字就断水断电,你这是违法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李霸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傲慢取代,他把旱烟按在桌角的烟灰缸里,用力拧了拧,沉声道:“你个丫头片子,懂啥政策?那五十块是公社给的总经费,还要扣掉村部的管理费、修路的钱,到村民手里,自然就剩二十块了。俺这是为了村里好,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
“管理费?修路钱?”巧儿冷笑一声,拿起桌上的政策文件,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条款说:“你自己看,文件上写得清清楚楚,补偿款首接发放到村民手中,不得截留、挪用,更不能扣除所谓的‘管理费’。你说扣了修路钱,可村里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修,这钱到底去哪里了,你心里清楚!”
黑胖子见李霸天被问得说不出话,顿时急了,“腾”地一下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抢巧儿手里的文件,嘴里骂道:“你个小贱人,敢跟李主任顶嘴,看俺不收拾你!”
巧儿早有准备,往旁边一闪,躲开了黑胖子的手,同时从帆布包里拿出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瞬间,李霸天粗哑的声音从录音笔里传了出来:“等会儿还得去催老王家签字,那老头油盐不进,再不听话,明天就把他家的水管子给拔了!”接着,就是瘦猴的声音:“对,还有村西头的张家,他家小子还在公社当临时工,要是不签字,就找公社的人,把他小子的工作给辞了!”
录音笔里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黑胖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瘦猴低下头,不敢看李霸天的眼睛;络腮胡更是坐立不安,悄悄往门口挪了挪,似乎想趁机溜走。
李霸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盯着巧儿手里的录音笔,眼神里充满了怒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牌,狠狠摔在地上,扑克牌散落一地,有的还飘到了巧儿的脚边。“你这丫头就是个丧门星!俺平时待你不薄,你居然敢录俺的音,跟俺作对,你是不是不想在黄土坡村待了!”
巧儿攥着录音笔的手紧了紧,指尖有些发白,但眼神却依旧坚定:“李霸天,你待俺好不好,俺心里清楚。俺只是想让你按政策办事,把该给村民的补偿款发下去,不要再威胁大家。今天俺把证据带来了,你要么现在答应俺,明天就把补偿款补发给村民;要么,俺就带着文件和录音,去公社找书记,让公社的干部来评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