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沿着河床倒灌进来的墨汁,连雪都混成灰色。寒河桥下那口冰窟窿,吐着淡淡的白汽,汽在冷风里很快结成了细霜,沿着洞边长出脆薄的冰须。李砚站在桥心,手里攥着老人递来的面罩。符文浅浅刻着,从指尖传来冰沁的凉,就像提前试探水底的温度。
老人怀里抱着那个黑布包的木匣,木匣边缘磨得发亮,是多年留下的旧痕。他抬头打量天色,那双深陷的眼沾着雪光,显得更灰:“潮口己退,水底会静半个时辰。”
李砚蹲下,把呼吸压低——那口冰窟黑得像没有底,耳里却辨得出极轻的水声,像有一只巨兽躺在底下换气。冷气顺着桥缝扑到嗓子口,像霜刀割过黏膜。他把红绳缠上左腕,绳子末端被老人稳稳握在手里。
“下去后,盯紧蓝灯,它会带你到石片那。”老人的话像秤砣一样重,“但灯的周围别多看……眼会捉不住自己的。”
李砚没点头,也没摇头。面罩一扣,呼吸顿时变得沉闷。他双手撑在冰缘,脚一踢,整个人切进那口冰窟,像刀片透过纸面。
冰水扑面闯进衣缝,瞬间封住汗毛,皮肤炸起密密的细粒。他咬紧牙关,不让气泡乱窜。透过面罩,世界变得模糊、沉缓。蓝光在不远处漂着,不摇不晃,像挂在水里的月。
他朝蓝光游去,动作尽量让水静着。桥墩的影子在水底铺开,长满了黑绿色的苔丝,在暗流里缓缓摆动,看似温顺,却像在伸手探他的方向。泥沙被脚尖轻轻碰翻,像小小的烟雾在水中散开。
越近,寒意越浓,那是一种渗进骨里的凉,不只是皮肤接触,它似乎顺着血管逆流到心窝。李砚看见蓝灯的周围,没有藻类,也没有鱼虾,只有一圈死白的水底,像是被火焚过的灰。
在那片白里,悬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石片,灰中透黄,刻痕细密而古怪。那黄光不是稳定的,而是像被困在石里的呼吸,一明一灭。
他的指尖刚要碰到,忽有一道影子从蓝灯背后滑出——缓慢,却坚定,首到完全现身。是父亲。
静水里,父亲身形与记忆中无异,外套在水波里微微鼓动,眼里那抹蓝凝得实在,映着跟灯一样的光。李砚胸口一紧,吸气差点乱了序,不得不死死摁住本能。
父亲开口,声音带着水的拖曳:“走到这一步了。”
李砚没回答——水底的每个字都要用意志去稳住听觉,仿佛它们随时可能被水波淹没。
“拿走它……”父亲的手指向石片,“就能解我的锁。”
李砚伸手,却被一股极细的凉意缠绕在腕骨——蓝灯发出的细丝一般的光,透明,却有重量,像正把他的手往回拽。
蓝灯的丝光紧箍在腕骨上,温度不高,却像在缓缓抽走肌肉里的力气。李砚试着挣了下,却发现那力道并不是在拉,而是在牵——一种像亲人的牵引,缓慢而笃定,让你舍不得甩开。
父亲的眼神没有移开,他的嘴唇在水中开合,吐出一连串细碎的气泡。那些气泡没有上浮,而是像被水底吸住,绕着蓝灯打转。李砚分不清那是言语还是咒,他只看见父亲的手伸得更近,手背的皮肤泛着青白,指节却有一种熟悉的坚硬——那是抬棺人常年练出的硬骨节。
“你母亲……还在等。”父亲这次的声音更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李砚的胸腔骤然一紧,脑海里闪过炉火旁母亲拨珠的画面,指尖一松,几乎要随那蓝丝回去。
就在这时,腕间的红绳猛地一紧——一股来自水面的力道死死拽住他,脚下的沙瞬间被搅成一团浑流。水压一下子重了,耳膜发出低闷的轰鸣。李砚抬眼,看到蓝灯的光忽然亮得刺眼,周围的水色褪去,只剩下那一片幽蓝与悬着的石片。
父亲的影子在光里微微晃动,像被风吹乱的帷幕。他的嘴唇动了动,蓝光顺着唇形渗出,凝成一个字——“快”。
李砚咬住牙,猛地伸手扣住石片。那一瞬,石片像滚烫的铁一样烫手,却在下一息变成彻骨的寒。符文上的黄光顺着他的掌心渗进血肉,沿着手臂冲向肩颈。他感觉自己像被两种相反的温度同时拉扯,骨头仿佛被拧成了麻绳。
蓝灯剧烈地晃动起来,丝光在水中像被斩断的藤条乱舞,拍在他的手腕、肩膀,甚至脸颊上,带来一阵阵冰痛。父亲的影子被这些光丝推远,他的眼神带着焦急,身体却被困在蓝光的圆心里,无法前进一步。
红绳再次一紧,李砚借着这股力猛地往回蹬,脚蹼一样的靴底扬起大片泥沙。那团蓝光似乎在追,水的阻力瞬间加大,仿佛整个河底都在把他往回吞。
冰窟的口子在头顶晃着一圈灰白的亮,他拼命向上蹿,胸腔像被塞满了冰碴,呼吸在喉咙炸成一片刺痛。就在手触到冰缘的一刻,一道细细的光丝从水下猛射上来,缠住了他的脚踝。那力道并不算狠,却带着一种黏滞的执拗,让他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酸热——那像是父亲的手。
“别回头!”水面上的老人低吼一声,猛然一拽。脚踝一痛,那股牵引被生生扯断,李砚整个人被拎出了水面,重重摔在冰面上,呛出的水带着腥味和寒气,把他嗓子里的热气全压了下去。
冰窟边的雾迅速合拢,像随时要封死。里面的蓝光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点细小的亮芒,像是潜在水底的一只眼睛,静静望着冰面。
老人扑过来,把他身上的红绳解开,拽下面罩。看着他手里那半块石片,老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伸手去接。可李砚却下意识地将石片攥得更紧,指节发白。符文上的黄光此时己暗淡下来,但石片仍然冰冷,不属于任何活物的温度。
“你看见了谁?”老人的嗓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李砚抬眼,雾气在他眼中映出淡蓝色的光点——那光点似乎还在摇晃,如水波间的灯。
“我父亲,”他慢慢吐出,“他让我……快。”
老人盯着他,神色像被某种旧事猛然敲中。他张了张口,却只是叹了口气,转身收起了红绳。
夜色更沉了,寒河桥两端的灯火渐次熄去,只剩风吹过桥心,卷起细细的冰屑。李砚低头看那半块石片,黄光在符文的缺口处断断续续,就像一颗被冻住的心脉。
他忽然意识到——另一半石片,仍在蓝灯的光心里,而那里,还困着父亲。
风声里,似乎又传来极远极远的一句低语,顺着冰下的水声传来:
“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