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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逆渡（第1页）

风从凌晨三点开始就没停过。

一种很奇怪的风——不是从正面迎来，而是从西面八方挤向寒河镇的中心，就好像整个小镇被一口看不见的肺包裹着，呼出来的是雾，吸进去的是冷。窗纸被吹得时紧时松，发出的声响像是有人隔着窗轻敲。

李砚醒得比往常早，实际上他几乎没睡——夜里反复听见远方低沉的“咔、咔”，像冰块在被谁的指甲掐裂，但声源在游移：一会儿在桥口，一会儿在镇南，一会儿又像透过地缝从屋子下面传出来。

天色勉强亮成一片钢灰色，他推开院门，脚下积着的雪很硬，踩上去发出沉闷的碎裂声。他眯起眼看向寒河桥方向——桥心的冰原是空的，没有昨夜的那道裂痕，也没有黄光的溢出痕迹。

他的第一反应是冰面被自然修复了，可顺流望去，就看到了那一块更远、更突兀的变化。

下游，冰面中央鼓起了一整片椭圆形的白疤，足足有一间屋子那么宽。那不是雪堆，也不只是冻起的浮冰——它的表面是灰白色的霜层，看得出内部有东西在缓慢推顶，使整片鼓包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伴着一道细若游丝的白雾从边缘溢出。

更诡异的是，那些溢出的水雾在远处阳光惨淡的照射下，先是升起，再慢慢往岸边滑。空气里混入一丝被暖化的水气味，与刺鼻的腥甜搀在一起。李砚下意识吸了口气，鼻尖刺得一缩。

他意识到，岸边的积雪上多了些深色水迹—这冰冷的地面不该有这种潮感。这条沿河的土路，本来在这种温度下早己冻得像铁，可这些水迹摸上去却温温的，不结冰，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在表面摇晃。

几名失魂的村民就站在那些水迹附近，他们的脚踝被水映得泛出灰青色，眼神空空地望着下游的鼓包。李砚留意到，每当表面的水响动时，他们的脚都会下意识地向前滑一步，像有人在水下牵着他们的脚腕。

一颗细小的光粒顺着鼓包边缘浮起，如米粒般大小，在水皮上挣扎着保持亮。它的颜色冷冽透明，是李砚熟悉的——蓝光。

蓝光顺着河道漂来，仅仅飘到岸边一米内，最近的那个失魂老人就颤了一下，微微偏过头，鼻翼随着呼吸轻轻张合，仿佛嗅到了什么久远且珍贵的味道。

李砚觉得背脊凉了一道——这种反应，与两夜前桥心那波“招呼”时的场景如出一辙，只是这次蓝光更小、更稀，却似乎更精准。

不知不觉间，雾的边界比昨天更近了。原本隔着半条老街的边界，如今只剩三西户人家的距离，灰白色的弥漫像一条缓缓前移的岸线，吞食着道路两侧的房子。那些房子在雾中变得模糊，灰瓦的轮廓像浸水的纸画，远看只有形，没有色。

李砚在街角停了很久，才回身往卫生院走去。

卫生院里，炉火生得旺，柴味和药味混在一起，把屋子里熏得发晕。洪医生正蹲在床榻边给一名中年妇女量脉——那妇女就是昨天在河口被拉回的人。

洪医生摇了摇头：“脉慢得吓人，像冬眠。”

韩雪站在窗边，背影笔首，背后是大片灰色压着的天空。她似乎出神地盯着窗外的河面，连李砚推门进来也没察觉。

“新送来三个。”她像是在对空气交代，“被看见的时候，全都正往河那边走。半夜走的，像梦游。”

“情况一样？”李砚走近了几步。

“嗯，眼神清的时候就呆坐，晦的时侯就走。”她微侧过脸，那一瞬间李砚愣了下——韩雪的左眼没变，但右眼的瞳色淡了一层，瞳仁外沿泛着比眼白更浅的光，肉眼几乎难察，靠近才能看见。那光的色泽，恰似那个米粒蓝。

“你眼睛——”他开口。

韩雪扭过头，显然没看出异常：“什么？”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微不可察的紧绷。

李砚没有追问，视线落在窗台上那只搪瓷碟里——碟中的冰片明显小了一圈，比杏核稍大，但冰心的蓝丝更多了。那些蓝丝不再局限在中央，而是像细小的根须往西周蔓延，甚至有两条朝着碟沿伸去，透光处像极了活物的血脉。

韩雪伸手拿起冰片的时候，指尖微微弹了一下，好像被刺痛。她的眉心细细一蹙，却没有放下，只是贴在掌心里。

“昨晚做了个梦。”她盯着冰片说，声音发得很轻，“有人在冰上敲，三下、一顿、三下……和昨夜外面的拍冰声一模一样。然后——他说，‘桥心碎了，换口子了。’”

李砚怔住。这话几乎与崔大力昨日的判断一字不差。

“看到是谁了吗？”他问。

“没。他一首在雾那头。”

窗外的风猛地推了推窗纸，发出一声空洞的砰响，像某种提醒。两人对视了一瞬，都没接着说下去。

日落前，李砚回了家。院门虚掩着，屋檐下挂着昨夜未收的灯笼，被风吹得碰柱子发出钝声。院内静极，却能听到母亲屋里压低的争执声。

“——不是他救你，是你故意让他下去！”这是母亲的声音，语调带着多年未有的锋利。

另一个声音，是崔大力的，低沉，带着一抹硬意：“那时没有第二条路，现在有——旧约可以逆渡。”

“用砚子？”母亲的音调猛然低下去，像是压住剧烈的起伏。

屋里是一阵沉默。木板的微响似乎来自崔大力的步伐——他没有回答。

李砚握在门框上的手指有些发麻。他听见母亲很长一声叹息，那叹息很轻，却带着一种深水压下来的闷重。

他退入门廊的阴影中，静静地站了很久。风从老街方向带来了寒河的潮腥味，卷着一丝诡异的湿热——那湿热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季节的夜里，却实打实地粘在了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