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哪懂他的忧愁,只是乐而一笑,“巫马大人,小人从军前听说雷州常年战乱,边境纷争不断。可小人来这儿了才发现,这城中百姓安居乐业,一点也不像饱受战乱之苦的样子。这都是大人的功劳!小人还听说,您曾经甚至还单枪匹马从那威城的精兵营中逃了出来,真是太令人佩服了!”
巫马霁惭愧万分地侧首避之,“你谬赞了……治好雷州的人是朔王殿下,我们这些人只是替殿下守着罢了。”他痛饮一口酒,“还有,我逃的也不是他们的精兵营……”
“哦?那还能是什么地方?”少年站起身,恬然一叹,“总之不管是什么地方,您就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说书的都这么说!”他迎着河堤的风,畅想有朝一日他也要做这样的大英雄。他浑身上下尽是用不完的少年意气。
“什么?说书的?!”巫马霁羞愧难当,恨不得觅个地洞钻了才好。他索性又多饮了些酒,望一觉起来能把这场谈话忘个精光。
他长吁一声,遥望桥上行来一队子杉人。他们有男有女,护着队伍中的一位姑娘。那姑娘披裘蒙纱,不露相貌。巫马霁的直觉告诉他,这一群人不对劲。他匆匆与那少年告别,便悄悄追了上去。
很快,那队人中便有人察觉了他的跟踪,七人分队,四散而开。巫马霁锁定那蒙面女子,紧追不舍。那女子跟着她的守卫,一起步入城中最热闹的烟花之地。巫马霁不动声色一路跟随。最后在一处亲水平台,那女子竟孤身落单,独立水滨,眺望河中花火绚烂。
不知此女是何来历,巫马霁握着剑谨慎靠前。渐行渐近,他忽觉此影似曾相识。
一阵萧风吹她兜帽落下,卷发如丝,长垂柳腰。卡椰塔回过身,两眼清澄无邪地注视着他。
在那戈壁地里,他早就把这对蓄了一汪翡翠海的眼眸,镌刻在了脑海里。一瞬间,往事如潮,一一浮起。她私闯城中,闹得满城风雨;她软禁他数日,害他险些丧命;但也有她落马时,跌进他怀里的香气;过年时,她扮演女神的奇景;以及囚禁时的哭哭笑笑,更有分别时,那至死方休的拥吻。
嗙——
骤绽于头顶的烟花,将他猛然拉回现实,“卡椰塔?!”他剑鞘速收,惊问,“你怎在这里?!”
“哼,你还记得我呀?”卡椰塔揭下面纱,嫣然一笑。本该水火不容的妩媚和纯真,却在她的脸上融得恰到好处。
巫马霁的脸色唰得惨白,“怕是很难忘记……公主此次前来,究竟是何目的?”
“是何目的?”她轻绕发丝,赌着小性子很是怄气,“好啊,你们致国男人真是薄情!!我们都那样了,你还问我是何目的?!”
巫马霁的脸色顿时由白转青,“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总之你别忘了,上次你好不容易回去,还害死了一位无辜的姑娘。雷州城你是万不该再来了。即使朔王不在,可若其他将领认出你,也有义务把你扣押起来。你可知活捉子杉公主是多大的功劳?”
巫马霁言辞恳切,卡椰塔却置若罔闻,浑不在意。更有甚者,她把双手举起,递他面前,“好啊,我人头值钱,那你拿去吧!”
巫马霁用剑柄推开了她,并斥声训诫,“胡闹!”
二人举动,看似危险。卡椰塔即刻转身,对暗处侍从使眼色,示意无恙。巫马霁随她目光望去,见平台另端,屹立两位身形如巨人的魁梧男子。想必又是她任性妄为,连她的近臣也拿她束手无策。
他语重心长地劝她,“过年期间两国互不来犯,我巫马霁不会坏了规矩,但你和你的手下也不得在我城内放肆。所以你若只是来赏景的,在天亮之前还请离开。但若是另有企图,恕本人不得不现在就请你离开。”
哪知卡椰塔竟忽然动手,捏起了他的脸腮,“还真是个木鱼脑子呀!我若真另有所图,也不会告诉你啊!”
“住手!!”他节节败退,踉踉跄跄地往后躲得老远。他羞耻之余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瞧见。他守身二十余年,何时被人占过这么多便宜?他恼羞成怒欲图抓她,“你这还不是另有所图?!我现在就带你出城!”
可卡椰塔也习过武,他朝她袭来,被她侧身而解。“白痴!”她肝火中烧,头都快炸了,“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的……白痴啊!”她噘嘴瞪眼,怒而不语,憋了好一会儿后方才委屈问他,“我是有企图!我的企图就是来找你要个说法!你我在边境做了什么,你不会不记得了吧?对我做下了那种事,难不成还想赖账?若非趁年节来寻你,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他至此方悟,莫非她说的是离别时的那个吻?他铁青的脸犹如贴上了壁炉,火辣辣地烧起来,“那……那是个意外!是我们不小心撞上了!”
“不小心撞上?!”卡椰塔愤然拽他衣领,把已乱了阵脚的他拉进了幽暗小巷,往那死胡同里一扔,“你管那叫不小心撞上?!明明你就是亲了我好久!”
巫马霁根本没脸听她复盘,并继续狡辩,“就是个意外!再说了……是公主你亲的我。我对你从无非分之想!”
她继续抓着不放,“对对对,是我主动的。我卡椰塔公主,主动亲了我心仪之人,怎么着?!我记得你也没躲,所以你也喜欢我!”
她咄咄逼人,他败下阵来,悔不当初。他依上墙头,吁嗟摇首,“要杀要剐,任君处置。”
她瞧他都快要哭爹喊娘了,便立即一转强硬态度,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告,“我也知道,你们致国人重清誉,一向认为我们子杉人径为放荡。可本公主告诉你,那亦是本公主初次与人亲近。”她略含委屈地戳了戳他的肩头,“所以你就不能替我想想,若你的初吻之人,亲完了你就赖账,你应不应当生气?”
“我……”面临鱼死网破之境,他一下硬气起来,“好!既然你能这么说,那我也能这么说。谁准你可以随便亲人了?看到一个喜欢的就绑回家里,你这和恶霸街头强抢民女有何分别?你是土匪还是公主?!你可曾问过我的心意?那也是我的初吻,是你的清誉,也是我的清誉啊!你如何还我啊?!”
她目瞪口呆,生平未尝见过这般清纯男子。这可当真是捡到宝了。恼怒一扫而光,她不禁露出一抹难掩的窃喜,“好啦好啦,知道了。怎跟个小老头似的……”
她不禁想挠挠他,却被巫马霁凶巴巴地呵斥,“别碰我!”
这黄花大儿郎,的确不能被不清不白地糟蹋了。她收回手,言归正传,“既然你我二人都是这般贞洁之士,清白也都已毁于对方之手。那这事看来只有一个解决办法了……”她凑他跟前,一脸势在必得,“你跟我回去,当驸马爷吧!”
巫马霁听到‘驸马爷’三字,立即就被这子杉公主的思路所震撼。他意识到眼前此人绝非等闲之辈,难道她此生至今,当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事事顺遂?他被她逼的,不得不另辟蹊径,“公主,且慢!且慢……你我说到底也就亲了一下,何至于此?”
“欸?!你刚还把名节挂嘴边呢。难道本公主现在对你负责不好吗?”卡椰塔把他逼向死角。
他连连往后躲避,“不用了,我不需要。”
他退,她便进。她逼着心上人屈膝半蹲,好让她的手肘架他肩头上。她玉手轻挠他发髻,微启朱唇,暧昧地说出最勾人的情话,“今日这事呀,必须有个了结了。你是我今生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指不定以后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我也讲不清楚喜欢你什么,就是从我落马被你救起后,我便日日念你。除非某年某日我能不再喜欢你,否则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巫马霁,乖一点,跟我成亲吧。我保证好好待你。”
“你……”在她撩拨之下,似又重回那日吻她之时的迷惘。
老天爷看得明明白白,巫马霁这是又快要沉沦了。
他扭头羞赧,这才发现她的巨人侍从正堵着巷口。他如被人捉奸在床,狼狈地推开了她。神志立刻清醒,别无他法,他只好曲线救国,“卡椰塔公主,你看这是什么?”
他举起剑,那上头的剑穗历经风雨,早已陈旧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