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这酷热难耐的七月,毒辣的日头高悬于天际,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洧水在这般炽热的阳光下,泛着一层厚厚的白沫,宛如一条被晒得脱力的巨蟒。它懒洋洋地盘踞在韩魏交界的广袤原野上,失去了往日奔腾的活力,只是缓缓地流淌着,仿佛连流动都成了一种艰难的负担。
洧水两岸,高耸的夯土大堤历经风雨和岁月的洗礼,此时更是在持续三个月的酷暑烘烤下,出现了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痕。这些裂痕就像是岁月刻下的皱纹,诉说着堤坝曾经承受的沧桑。缝隙里积着灰白的盐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远远望去,这堤坝如同垂死巨兽干裂的皮肤,显得那么脆弱和不堪一击。
就在北岸的堤顶之上,王翦勒马而立。他身着玄色大氅,那大氅在灼热的风中竟纹丝不动,仿佛被这酷热的空气凝固了一般。大氅的颜色深沉而庄重,彰显着他的威严和沉稳。他身后,是黑压压的秦军方阵,这些方阵沿着堤坝向远方延伸,望不到尽头。
士兵们身着铁甲,在烈日的暴晒下,铁甲蒸腾起扭曲的热浪,仿佛是大地在痛苦地喘息。戈矛的寒光在热浪中闪烁,如同无数锐利的眼睛,刺破蒸腾的地气,汇成一片沉默的死亡之林。
每一根戈矛都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战争的残酷。汗珠顺着士兵们黝黑的脸颊滚落,那汗珠在滚烫的夯土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王翦骑在马上,目光越过脚下浑浊缓慢的河水,坚定地投向东南方。在百里之外,韩国最后的都城新郑,如同巨兽巢穴般匍匐在同样被晒蔫的平原尽头。城头上,韩字旌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仿佛被这酷热的天气也消磨了士气。
守军的身影在垛口后影影绰绰,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他们似乎也在这炎热的天气中变得疲惫不堪。这座城,就像一颗嵌在秦国东出咽喉的毒钉,卡在秦国向外扩张的关键要道上,让秦国如鲠在喉。
而项燕的楚军铁骑在更南方的睢阳虎视眈眈,他们如同饥饿的狼,眼睛里闪烁着贪婪和凶狠的光芒,只待秦军在新郑城下流尽鲜血,便会如饿狼般扑上来撕咬,将秦军撕得粉碎。如果继续耗下去,那无疑就是拿二十万大秦儿郎的命去填这座孤城的无底洞,这是王翦所不愿意看到的。
“上将军,”副将蒙武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焦渴,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每个人都渴折磨着。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上的干皮被扯得生疼,他指向堤下缓慢流淌的洧水,急切地说道:“新郑地势低洼如釜底,洧水便是悬于其顶的滔天巨釜。只需破开此堤……”他做了个决绝下劈的手势,那手势中带着一股狠劲,仿佛己经看到了新郑被水淹没的场景,“釜破水倾,新郑即成泽国!”
王翦没有立刻回应。他坐在马背上,视线缓缓扫过脚下这道由无数韩人先祖肩挑手扛、耗费数代心血筑起的生命之堤。这道堤坝不仅仅是一道阻挡洪水的屏障,更是韩人先祖智慧和汗水的结晶。
堤坝内侧,洧水浑浊的水面离堤顶不过丈余,表面看似平静,可在那平静之下却蕴藏着足以摧毁一切的狂暴力量。他仿佛能听到堤坝深处,被烈日和干渴逼到极限的夯土在发出细微的呻吟,那呻吟声仿佛是无数韩人先祖的哀号,在诉说着他们的痛苦和无奈。
三个月前,当王翦力排众议,顶着“天罚”的流言和朝堂汹涌的质疑,毅然决然地将二十万大军屯驻于此的时候,他就有着自己的谋划。他并非是为了强攻新郑,他在等待,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在等这洧水被上游雨季的山洪喂饱,让它积蓄起足够强大的力量;等这大堤被烈日烤至最脆弱的临界,让它变得不堪一击。他深知战争的残酷和复杂,每一个决策都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存亡,所以他必须要等待最佳的时机,确保这场战争能够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
“天时,”王翦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金铁摩擦的质感,清晰地穿透灼热的空气,传入身后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将领耳中,“地利。”他缓缓抽出腰间定秦剑。剑身古朴无华,唯有靠近剑格处两个古老的秦篆“定秦”在烈日下反射出幽冷的光。剑尖下垂,锋锐的剑锋轻轻点在脚下干裂的夯土堤面上。
【2】
“掘。”
一个字,重若千钧。
“诺!”蒙武眼中爆出精光,嘶声怒吼。
“诺——!!!”二十万秦军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应和,声浪震得堤坝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无数铁镐、铁锹高高扬起,带着破风声狠狠凿向饱经风霜的堤坝。第一镐落下,只带起一蓬干燥的黄土。第二镐、第三镐……无数工具雨点般砸落。龟裂的夯土再也承受不住这集中而狂暴的力量,裂缝迅速扩大、蔓延、连接。大堤开始发出沉闷的呻吟,如同巨兽垂死的哀鸣。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沉睡地底的洪荒巨兽终于挣断了锁链。一道巨大的裂口在北岸堤坝中部猛地撕开!积蓄了数月力量的洧水,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浑浊的巨浪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咆哮着从裂口处喷涌而出!
起初只是一股浑浊的激流,顷刻间便膨胀成数十丈宽的狂龙!巨浪翻滚着,跳跃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以摧枯拉朽之势,沿着早己勘测好的低洼河道,向着东南方的新郑,奔腾而去!
浊浪滔天,银龙狂舞。洪水所过之处,低矮的丘陵被轻易抹平,茂密的树林被连根拔起卷入漩涡,来不及逃散的韩人村落如同沙堡般瞬间消失。天地间只剩下洪水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弥漫的水汽。王翦立于残存的堤坝之上,玄色大氅在激荡的水风中猎猎作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条由他亲手释放的毁灭之龙,扑向它的猎物。
五日后,新郑方向的天空依旧被浑浊的水汽笼罩。秦军前锋营寨己推进至新郑以西二十里一处未被洪水完全淹没的高地。营中气氛压抑,预想中的捷报并未传来。王翦端坐中军大帐,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上粗糙的韩地地图,发出笃笃的轻响。地图上,代表新郑的标记己被他用朱砂狠狠圈住。
帐帘被猛地撞开!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踉跄扑入,头盔不知去向,脸上布满泥泞和尚未干涸的血迹,左臂软软垂下,显然己断。他扑倒在地,染血的牙齿咯咯打颤,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
“上将军!新郑…新郑破了!洪水灌城,深逾三丈!守军…守军十不存一!”
帐中将领们紧绷的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斥候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冰水浇头:
“可…可洪水冲垮了…冲垮了太庙山!韩国…韩国宗庙…塌了!九鼎…九鼎尽数倾覆,陷于…陷于淤泥之中!”
“什么?!”蒙武霍然起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宗庙!九鼎!那是社稷的象征,是周天子分封的礼器,是比王权更神圣的存在!毁宗庙,覆九鼎,这是比屠城灭国更甚百倍的滔天大罪!是足以激起天下共愤、让大秦陷入不义泥潭的绝户之计!
帐内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斥候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帐外旌旗被风吹动的猎猎声。所有将领的目光都惊恐地投向主位上的王翦。王翦敲击地图的手指,停在了新郑那个血红的圈上。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仿佛有黑色的风暴在无声地酝酿、旋转。帐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咸阳宫的怒火,比新郑的洪水来得更快、更猛。
八百里加急的玄色令箭带着嬴政的滔天震怒,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入秦军大营。传旨中车府令面如寒霜,声音尖利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
“王翦!尔胆大包天!掘堤毁城尚属兵争,然冲毁韩国宗庙,倾覆天子九鼎,此乃逆天悖礼,人神共愤!天下汹汹,六国遗孽借机鼓噪,言我大秦暴虐无道,不配王天下!陛下有旨:即刻锁拿王翦,押解回京,交廷尉府议罪!大军暂由蒙武节制,不得擅动!”
“锵!”中车府令身后两名身高九尺、披挂金甲的郎卫同时踏前一步,腰间长剑出鞘半尺,寒光凛冽,首指王翦。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整个中军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