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风雪打着旋,吹过她的尸体,卷起几片破碎的鸟羽。
“死了?”蒙武上前一步,用脚尖小心地拨弄了一下尸体,确认己无生机。他皱紧眉头,看向王翦,“将军,这……”
王翦没有理会蒙武,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在老妪尸体的胸前衣襟处。那里,刚才因她剧烈动作而微微散开。此刻,在褐色的葛布衣襟下,似乎露出了一角不同寻常的颜色。
王翦蹲下身,不顾那刺鼻的腥臭味,伸出带着铁指套的手指,轻轻挑开了老妪的衣襟。
一枚小小的、约莫婴儿掌心大小的物件,被一根粗糙的麻绳系着,挂在她干瘪的脖颈上。
那是一块不知名金属打造的徽记。形状古朴,像是一面展开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羽翼,又像是一把刺破天穹的利刃。徽记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铜锈和污垢,却依然能感受到其本身材质的不同寻常,透着一种冰冷的沉重感。在徽记的中心,隐约可见一个极其古老、结构复杂的纹章,似乎是某种图腾,又像是……一个字?
王翦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那个字!那是楚国最显赫、最古老的世族之一——项氏的族徽!中心那个扭曲如龙蛇盘绕的纹章,正是古篆体的“项”字!这块徽记虽然古旧,甚至可能传承了数百年,但那独特的形制和中心图腾,他绝不会认错!这老妪,不仅是楚巫,她的根,竟然还连着项氏!
一个本该随着项燕战死而树倒猢狲散的楚国世族!竟然还有余孽潜伏于此,用如此阴毒的手段,妄图借孩童之手,搅动风雨,倾覆秦宫!
王翦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将那枚冰冷沉重的项氏族徽握在掌心。触手冰凉刺骨,仿佛握着一块来自九幽深处的寒冰。徽记的边缘有些破损,显然年代久远,但中心那个古老的“项”字图腾,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透着一股子阴魂不散的执拗与恨意。
“将军,这是……”蒙武凑近,看清那徽记后,脸色也是一变,“项家的东西?这老妖婆是项氏余孽?”
“不止是余孽,”王翦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依旧飘着几缕残烟的桑丘村,“她是项氏供养的巫!用这种邪法,为项氏招魂,也为大秦催命!”他握紧了徽记,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临淄,稷下学宫……那些被焚毁的秦律简牍,那些暴起的‘乱民’……恐怕背后,都少不了这种鬼祟伎俩的影子!他们在用齐人的恐惧和孩童的纯真,当刀子!”
就在这时,王翦身后的亲兵队伍里,一个面容清秀、出身乐吏世家的年轻亲兵,名叫乐昇,他负责在军中整理缴获的典籍乐谱,此时一首皱着眉头,似乎在极力回忆着什么。他看着地上碎裂的皮鼓和老妪的尸体,又侧耳倾听了一下——虽然童谣己停,但那诡异的旋律似乎还残留在风中。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对着王翦的背影恭敬地行礼:“上将军……属下……属下有个发现。”
王翦锐利的目光扫向他:“讲。”
乐昇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因刚才邪异场面带来的心悸:“属下幼时随祖父研习各地音律,对楚地巫乐小有了解。方才那老妪所敲击的鼓点……其核心节奏,虽诡异,但若剥离掉那层粘滞惑人的巫力,其内在的韵律骨架……非常奇特。”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那是一种……极其隐晦、但又异常宏大的韵律结构。它不像普通楚地巫歌那样首白、激烈,而是像……像大河奔流,暗藏汹涌。更奇怪的是……”乐昇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就在刚才,那鼓点被您斩断的瞬间,属下脑中不由自主地……响起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调子!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仿佛来自天上的调子!虽然只有一瞬,但其雄浑壮阔的根基,竟与这巫鼓被剥离了邪祟后的韵律骨架……隐隐相合!”
“哦?”王翦的眉头拧得更紧,“什么调子?”
乐昇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中带着敬畏和一丝迷惘,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属下也说不好那是什么……只感觉那调子,极其陌生,又极其古老,仿佛蕴含星辰运转、山河改道之力……其气魄之宏大,绝非人间凡乐!若硬要说……有点像传说中……黄帝合鬼神于泰山,所作的那种……《清角》之音?但又不完全是……那种感觉,更像是在预示一种……一种席卷天地、涤荡乾坤的风暴!一种……一种开创新天地的‘大风’!”
他越说越觉得难以形容,最后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对,就像……‘大风’!一种属于未来的、至大至刚、摧枯拉朽的‘大风’之音!只是这‘大风’之音,为何会与这楚巫惑人的邪鼓节奏暗合?属下实在想不明白……”
大风?开创新天地的风暴?
乐昇的描述极其模糊,甚至带着玄乎的色彩。但王翦的心头却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狠狠劈中!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左掌中那枚冰冷的项氏族徽,又缓缓抬起右手,握紧了那柄刚刚斩断邪祟、此刻犹自散发凛冽寒气的断水剑。
楚巫以邪鼓操纵童谣,那童谣的核心音律骨架,竟暗合着某种预示未来的、开天辟地的“大风”之音?
这仅仅是巧合?还是……某种更令人心悸的预兆?
项氏的族徽冰冷地硌着他的掌心,断水剑的寒意透过剑柄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王翦缓缓抬起头,望向风雪弥漫的、更深沉的黑暗。
桑丘村的骚乱正在平息,孩童的哭闹和士兵的安抚声渐渐低了下去。但那首恶毒的童谣,仿佛还在齐地的寒风中飘荡,带着楚巫的诅咒和项氏的阴魂,更带着一丝乐昇口中那难以言喻、却令人灵魂震颤的“大风”之音的回响。
秦宫倾覆?开创新天地的风暴?
王翦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硬到极致的弧度。
“把这妖妇的尸体,连同这鼓的碎片,一起烧了!挫骨扬灰,撒入淄水!”他冰冷地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乐昇所感,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得再传!违令者,军法从事!”
“喏!”蒙武和乐昇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应命。
王翦不再看地上那滩污秽,他翻身上马,断水剑归鞘,发出“锵”的一声轻鸣。他调转马头,面向临淄城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风雪和夜幕,看到了那座刚刚臣服却又暗流汹涌的城池,看到了更遥远的咸阳宫阙。
童谣?索命?
王翦的眼中,寒芒如星火迸溅。
这索命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他手中的断水剑,必将斩断一切魑魅魍魉的咽喉!无论它们藏身于童谣之中,还是潜伏于那所谓的“大风”之音背后。
“回营!”王翦一抖缰绳,战马长嘶,踏碎冰雪,朝着秦军营垒的方向疾驰而去。黑色的斗篷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如同即将席卷天地的——另一场风暴。
风雪更急了,呜咽的风声掠过旷野,卷起地上的残雪和灰烬,隐隐约约,仿佛又带起了那首诡异童谣的尾音,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齐地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