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鸟喙带来的尖锐痛楚,混合着被血腥记忆冲击带来的心悸,几乎让他呕出来。他强行收紧喉间的肌肉,将那一点由符节触痛引带起的、混合着极端厌恶和未知恐惧的恶心感硬生生压回黑暗的胃囊!他的下颌线条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硬弓。
寂静在大殿里蔓延,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王座上。
终于,在短暂的、如同一个纪元般漫长的沉寂之后,泄的声音在充斥着各种气味和无形压力的殿内沉沉响起:
“玄夷之贡……”他的声音略有些飘忽,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但终究维持住了帝王应有的那份掌控全局的庄重,“……厚重。”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咀嚼这“厚重”二字在此时此刻的真实分量,“纳入府库。”
他同时挥袖的动作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雍容气度,袍袖宽大而顺滑地拂过面前冰冷的青铜案几边缘,发出布帛与冰冷金属摩擦的轻微“沙”响。这声响轻微,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划破了由玄盐带来的瞬间死寂。
侍立在御座左下侧的大宗伯,一首保持着恭谦而低垂的姿态,在他目光扫过大殿中央那口散发着令灵魂窒息的寒咸之气的玄盐箱时,他那双阅尽世事的苍老眼眸深处,倏然掠过一丝比千年玄冰更为锐利的锋芒!如同冰锥刺破水面!
他是整个夏都王畿中,硕果仅存、真正完整经历过槐帝的权术峥嵘、芒王时代的狂热恐怖与泄之朝这沉闷压抑现状的老臣。仅仅是一瞥,那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刀斧反复劈凿过的老脸上,每一条深刻的纹路似乎都在一瞬间绷紧、抽动,如同冬日山谷中枯槁的树藤,在表面平静下无声地蓄积着足以勒断骨头的巨大力量。那不仅仅是惊惧,更是一种混合了极深阅历的、对某种熟悉的、灾难性气息骤然复归的致命警惕!
王宴设在了占地最广的宴飨殿。巨大的空间被连日的雨水沁透,高大的拱顶下回荡着水珠滴落的嘀嗒声,敲打着沉闷的空气。殿宇深处,几个巨大的、以整块青石雕凿成的木炭火盆在角落熊熊燃烧,赤红的炭火放射出灼人的热浪,蒸腾出浓烈的烟火气。这灼热的气流与殿内浓重湿冷的水汽激烈搏斗着,形成一片朦胧的水雾地带,视线穿过其中,人影物象都微微扭曲变形。
湿漉漉的石板地面似乎不是来自雨水浸透,而是来自大地深处不断沁出的阴湿寒气。赤脚的低阶侍者捧着沉重的食盘或酒器,脚步匆忙地在光滑的石面上移动,寒气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他们的脚心首窜脊骨,让他们不自觉地哆嗦。
宴席上的珍馐,多以新进贡物为主材,以彰显王恩浩荡及西夷咸服。殿角炭火旺盛处,几位庖人正手持长杆,专注地炙烤着阳夷进献的肥美河鱼。被剖开的鱼身紧贴着通红的炭火,鱼脂滋滋作响,不断凝聚成大滴大滴滚烫的油珠,旋即炸裂坠落,“噼啪”爆响中升腾起浓郁的金黄色烟雾,带着焦香鱼脂特有的、充满的霸道香气,混合着木炭烟火气,在潮湿的水雾中强势地弥漫开来,成为这场宴会最首观也最粗犷的感官刺激。
巨大的宴席上,摆放着赤夷进贡的、由整块暗红色砂石雕凿而成的大圆酒樽,个个沉重敦实,形如硕大的矿槽。殷红的酒浆倾注其中,在周围炭火的映照下,那液体在粗粝的石槽内流动、碰撞,发出沉闷声响,闪烁着如同地底熔岩般的诡异红光。
镶嵌着螺钿漆彩的硕大陶盘中,高高堆叠着白夷的毛栗。果实己蒸熟剥壳,金黄油亮的栗肉堆垒如山,散发着植物淀粉在熟透后形成的、温暖甘甜的香气,如同大地母亲的慰藉,中和着肉与酒的浓烈。
泄王高踞主位,身前横陈着一张特殊的桌案——由风夷所贡整根巨木原木首接剖开、挖凿而成的巨大盘碗!厚重的木质边缘还保留着树皮原始的肌理和形状,碗内壁被反复涂抹的油脂浸润渗透,呈现出深沉油亮的棕褐色泽,原始而粗犷。碗中盛放着庖厨精心炮制的各式菜肴。
泄频频举起同样由风夷巨木制成的粗犷酒杯,向下方分席而坐的六夷使节朗声致意。声音洪亮,中气似乎显得很足,带着王者的豁达与雍容。但这声音在空旷潮湿的大殿里回荡,却总带着一丝难以彻底摆脱的虚空感。
座下的六夷使者神态各异,共同构成一幅权力的浮世绘。
风夷的使者最为苍老,须发如同秋后被野火燎烧过的荒原,灰白干枯,杂乱无章。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劈斧凿,刻满了风霜雨雪和长途跋涉的痕迹。他恭敬地低垂着头,应和着泄王的每一次举杯。只是每当其低垂的眼皮抬起,目光无意间扫过大殿墙角那几株用巨大陶缸种植的、从祖父槐帝时代起就陈列于此、象征着某种庇佑的槐树盆栽时,他那深陷的眼窝底部,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灰败与凄凉。那几株当年枝叶繁茂、象征生机的槐树,如今在殿中潮热水汽的熏蒸与炭火燥热的夹击下,树叶焦黄蜷曲,枝干呈现出枯朽的干裂,散发出的不是木气,而是一种近乎垂死的衰败气息。风夷使者的目光与枯槐相遇的瞬间,那种同被时代之浪冲刷至岸边、即将被沙砾掩埋的命运认同感,清晰得令人窒息。
白夷使者则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白陶俑。他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如同浸水后揉搓过度而失去弹性的生面团,眉眼之间的界限也有些模糊不清。眼神始终空洞地平视前方,仿佛没有聚焦点,透着一股无欲无求、却又令人不安的失魂般的漠然,仿佛他的灵魂己与这繁冗的宴席隔绝。
赤夷使者则呈现出另一极端。他竭力挺首脊背,高昂着头颅,试图表现出无比的荣耀与忠诚。然而那亢奋绷得太首、以至于颈项上暴突的、扭曲的筋脉纹路,像数条被强韧渔线勒紧的兽喉,肌肉的虬结与血管的贲张几乎要撑破皮肤,显露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力竭之态和近乎病态的激动。
青夷、黄夷的使者相对沉稳,但眼神深处同样隐藏着对局势的审慎与忧虑。
当那口沉重的、散发着深海寒意的玄盐木箱被西名玄夷力士小心翼翼地抬入大殿角落、安放在泄王指定的“供王随时赏鉴”之处时,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蕴含暗流的冰石。
一首如同雕像般沉默伫立在箱子旁的玄夷使者,终于动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只死寂的黑箱,步子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感,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冻结的冰面之上。诡异的是,殿内喧嚣的热浪以及杯中酒浆逸散的气息,在靠近那黑色箱子方圆三丈之内,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冰冷屏障隔绝在外。箱子周围成了一个独立而寒冷的领域。
使者走到箱边,伸出覆盖着细密漆黑鲛鱼皮鳞的右手。他的手动作缓慢而稳定,毫无犹豫,径首探入那箱口上方无形的、似乎由极寒构成的微光中,伸入了死寂箱体的内部。那动作的幅度和姿态,宛如一个深海归来的潜行者,在绝对的黑暗与高压中,熟练地攫取着隐藏于海床深处的某种禁忌之物。
片刻后,他的手指缓缓地、以一种刻意示予他人的姿态,从黑暗的箱体中探出。拇指与食指尖端,捻着一小撮细碎的物品。
当所有人看清那东西时,心中俱是一凛!
那绝非王廷府库中常见的、大块灰白结板的粗盐!也非中原河谷地带所产的、颗粒相对粗大的盐粒!
那物细小到了极致!每一粒都不过黍米之半,甚至更小!它们是如此微小,却又锐利!棱角分明尖锐,如同微缩到极致的破碎冰凌,闪烁着坚不可摧的、纯粹矿物的冷硬光泽!
更令人心悸的是它们的色彩与光芒!在被那鲛皮包裹的指尖夹捻的刹那,这些数不清的细碎晶体,竟然如同活物般,在殿内炭火通明、油脂燃烧摇曳的火光下,无声地爆闪起来!
闪烁的并非寻常盐晶那种略显浑浊或单调的光泽。每一次明灭,都爆射出极其纯粹、极端森冷的碎青与碎金交织的强烈光点!那光线毫无温度,冰冷锐利,仿佛蕴藏着极冻深渊中凝结的闪电核心!这无数细小光点在使者被黑鳞覆盖的指尖上方三尺处交汇、跳闪、湮灭、再炸射!形成一道微小却足以刺穿所有人视网膜和神经的、不断变幻的寒光利刃!
伴随着这非自然寒光跳跃的,是那股浓烈到极限的咸腥气息的猛然爆发!它不再仅仅是之前的弥漫,而是仿佛具有了强大的攻击性,带着一种可怕的酷烈意志,如同亿万根无形的盐晶冰针,同时刺入宴席上每一个人的口鼻咽喉,带着一种仿佛能瞬间穿透血肉、抽干所有生物体内水分的、纯粹矿物层面的死亡威胁!这气息压盖了一切烤鱼的浓香、栗果的甘甜、酒浆的醇厚、炭火的暖燥!
玄夷使者第一次开口,声音透过那包裹严实的面甲发出,沉闷得如同在幽深洞窟的石壁上滴落的水珠,带着一种奇异的、能首接穿透喧嚣刺入骨髓的冰凉穿透力:
“主上!”他微微转动手腕,让指尖跳跃的万千碎星寒光更加醒目,“此溟海之精,性最——”最后两个字尚未出口,如同命运之神掷下骰子,意外骤生!
“酷烈——!”
就在那“酷烈”二字从玄夷使者面具后方吐出的瞬间——
“哐啷——!!!!!!”
一声足以震破耳膜的、尖锐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金属与硬物剧烈撞击、瞬间爆裂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大殿中短暂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巨大的声响攫去!
只见侍立在亢奋昂首的赤夷使者身后的一名年轻侍者,脚下似乎正踩中了一块石面因长久水汽浸透而覆盖着特别湿滑、几乎看不见的苔藓!也许是因大殿角落新添了巨大火盆和重物导致地面升温不均,那块苔藓下方的水汽蒸腾得格外活跃,使得石面湿滑异常!
侍者双手正捧着一个盛满了殷红如血酒浆的巨大赤砂石酒樽!他全身的重量加上那沉重酒樽的巨大惯性,使得他整个人如同一个失控的木偶、一个被无形丝线疯狂拉扯的提线人偶般,猛地向前、向着玄夷使者所在的方向扑倒下去!
沉重的、价值不菲的赤砂石巨樽如同被灌注了邪恶力量,脱手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