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站起身,目光望向远方。那一片片待灌溉的农田,在烈日下显得有些干涸,庄稼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他深知,治水之事,刻不容缓。这些水车,是他们驯服唐水的希望,也是百姓们生存的依靠。
在众人齐心协力下,藤条很快被编织成网状,小心翼翼地覆在竹槽上。尧亲自指挥,众人将黏土仔细地涂抹在缝隙处,加固每一个可能渗漏的地方。汗水湿透了大家的衣衫,但没有一个人喊累。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只见一位年轻的姑娘,手持陶罐,匆匆赶来。她是尧的妹妹瑶姬,面容姣好,眼神中透着关切。瑶姬跑到尧身边,递上陶罐:“哥哥,喝点水,歇歇吧。”尧接过陶罐,喝了几大口,笑道:“妹妹,你看这水车,不久之后,定能让唐水两岸的庄稼茁壮成长。”瑶姬看着忙碌的众人,又看看那转动的水车,眼中满是憧憬:“哥哥,你们一定会成功的。”
帝挚的目光不经意间定在那个身影身上——尧。那是多年未见的弟弟尧。帝挚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有难以言说的生疏。
汗水顺着尧瘦削却结实的两颊流淌,在尖削的下颌汇集成滴,不断砸落在脚下的泥浆里。此时的尧,正置身于一片汪洋般的洪水中,那洪水如一头凶猛的巨兽,肆意地吞噬着大地。尧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帝挚的方向,仿佛全然沉浸在与土地、水流和那些卑微乡人的缠斗之中。
他光着双脚,裤腿高高挽起,露出被泥水溅满的小腿。手中紧握着一把简陋的骨耜,每一次用力插入泥土,都带着无尽的坚毅。尧的身旁,是一群同样衣衫褴褛的乡人,他们喊着粗粝的号子,齐心协力地与洪水搏斗。那些号子声,在洪水中回荡,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
帝挚从车架上缓缓走下,他的脚步略显迟疑。他身上的锦袍在风中轻轻飘动,与周围混乱、泥泞的场景格格不入。他一步步走向尧,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复杂的心境之上。
尧的眼中燃烧着一种帝挚既陌生又无比遥远的光芒——那是一种专注于泥土深处微末生机,沉浸于将无序洪水化为涓涓细流并让它们滋养万物的纯粹灼热与期待。帝挚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尧,心中不禁泛起涟漪。曾经,他们一同在宫廷中长大,一同追逐过林间的飞鸟,一同聆听过智者的教诲。然而如今,眼前的尧,己不再是那个与他一同玩耍的少年。
尧背对着那由无数水车和乡野之人共同构筑成的沉默但磅礴的存在,仿佛自己不过是这片汹涌生机中一块被浊流打磨过的粗粝石块。他全神贯注地指挥着众人,声音因为呼喊而变得沙哑。“把那根木头再往左边挪一点!快!”他大声喊着,眼神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帝挚默然地站在远处高坡上,视线缓缓扫过这由泥泞、汗水和奇巧机械交织而成的宏大图景。那水流声、水车的嘎吱声、农人们短促有力的呼喝号子、骨耜刺入泥土的闷响……这片土地上所有喧嚣与磅礴的生命力,仿佛化作了千万根无形的刺,穿透了帝挚精心包裹了九年的沉重锦袍。
帝挚的目光最终垂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曾经也试图握住天下的风云,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虎口处那些多年未动而愈发细软的皮肤纹理,在透过窗棂洒下的阳光下,显出失血般的苍白,宛如他此刻空洞而迷茫的内心。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的皮肉里,带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这刺痛,像是试图唤醒他那沉睡在无数繁杂事务与权谋纷争中的灵魂。那痛楚顺着神经蔓延,却始终无法驱散他心头那如铅般沉重的阴霾。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唐水河谷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那里,泥土有着浓重的生腥气息,新苗破土时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乡民们在田间劳作,身上蒸腾出滚烫的汗味。一切气息交织在一起,如无形的风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曾经,他也向往着那片充满生机与质朴的土地,渴望在那里寻得真正的安宁与力量。然而,如今身处这深宫之中,那些美好的过往却如同镜花水月,遥不可及。
暴雨过后,破晓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帝挚独自站在深宫寂静的寝殿内室窗棂边,凝视着窗外混沌如墨的天空。亳宫九重深闱,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处檐角阴影、每一块光可鉴人的宫室石板。每一寸砖瓦,都承载着他成长的记忆,见证着他从青涩走向成熟,从满怀憧憬到如今的满心疲惫。
此刻,这份浸入骨髓的熟悉感却带来彻骨寒意。这深宫,看似华丽尊贵,实则如一座无形的牢笼,将他的身心紧紧束缚。每一道宫墙,都像是一道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隔断了他与自由、与真实的联系。
昨日午后,阳光透过宗庙的窗棂,洒在那些古老的祭器与牌位上,泛起一层神秘而庄严的光晕。帝挚屏退所有侍从,将自己独自关闭于宗庙之内数刻之久。宗庙深处,檀香弥漫,那袅袅青烟仿佛带着祖先们的灵魂,在空气中飘荡。灯火幽微,光影在墙壁上摇曳,像是祖先们深沉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
空气中积淀着祖先深重的沉寂,那是岁月的厚重,是历史的威严。帝挚缓缓走向神坛,他的脚步在空旷的宗庙内回响,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是他内心深处的叹息。他长久地凝望着神坛上供奉的那柄玉圭。
那玉圭由一整块毫无瑕疵的碧玉雕琢而成,温润流光,在幽微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它象征着至高的权柄与仁德,是帝王身份与责任的象征。父亲最后的言语如遥远的钟磬般在耳畔萦回:“仁德在心,方能掌器……仁德在心……”那声音,穿越时空的隧道,带着父亲殷切的期望与谆谆的教诲,重重地撞击着他的心房。
他伸出手,手指微微颤抖,指腹抚过冰凉的玉圭表面。“仁德”二字深深镌刻入玉骨,那刻痕细腻精准,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祖先的智慧与期望。然而,这两个字,却从未真实地渗透进他掌权的九年。
“铛……铛……”宫外铜壶滴漏,卯时初刻的报时声穿透层层宫墙的沉寂传来。那声音在静谧的宫殿中回荡,仿佛是命运敲响的鼓点,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在帝挚的心头。
帝挚原本伫立在宫殿的深处,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听到这报时声,他像是被什么猛地触动,霍然转身,目光坚定地走向殿门。他的身影在空旷的宫殿中显得有些孤独,脚步却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亲手推开沉重的殿门,那门轴艰涩转动,发出悠长沉重的摩擦声,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宫殿无数的岁月与秘密。阳光微微透进来,洒在他早己穿戴整齐的身上。今日的他,不再是以往身着华美彩衣、尽享尊荣的帝王模样,而是换上了一身深沉的缁色粗布常服。那粗布着他的肌肤,带来一种陌生却又踏实的触感。
门轴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外廊侍立的内侍。一个年轻的侍者垂首上前,眼中满是惶惑。他偷偷抬眼,瞥见帝挚的装扮,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帝?”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与不解。
“备马。”帝挚的声音简短、清晰、斩钉截铁,如同敲击冷铁,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留一丝质疑的余地。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宫殿外廊回荡,带着一种决然的气势。
侍者猛一哆嗦,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到了。他下意识地想要遵循以往的礼仪,却发现大脑一片混乱,竟忘了惯常的尊称礼仪,只急声道:“可今日非是出巡之期!且无仪仗……”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慌乱,试图提醒帝挚这不合规矩的行为。在这等级森严的宫廷之中,每一个举动都有着严格的规范,更何况是帝王出行。
“备马!”帝挚再次重复道,这一次他一字一顿,声音更加冰冷,透着不可违抗的决心。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内侍,眼神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内侍只觉得膝盖一软,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几乎让他跪倒在地。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仓皇转身,脚步踉跄地飞奔而去。
帝挚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马的到来。他的思绪却飘向了远方。这些日子以来,宫廷内外的种种乱象,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民间百姓的困苦,都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深知,自己身为帝王,肩负着天下苍生的福祉,可以往的生活似乎让他渐渐迷失,如今,他决定要走出这华丽的宫殿,去看看真实的天下。
几乎就在帝挚翻身上马的瞬间,黎明前最浓重的暗影被一条锐利的青光骤然撕裂!那青光如同从天而降的利刃,瞬间打破了黑暗的笼罩。紧接着,沉重的宫门随之发出轰然巨响被左右推开,震碎了凝滞的空气!巨大的声响在宫殿中回荡,仿佛是一场变革的前奏。
帝挚勒紧缰绳,坐下的黑骏马感受到主人的决心,长嘶一声,后蹄猛刨潮湿的青石板路,激起细碎水花。那水花在微光中闪烁,如同璀璨的星辰。帝挚双腿用力,骏马如同离弦之箭,骤然加速,向着宫外冲去。他的身姿挺拔,在马背上显得格外坚毅,目光紧紧地盯着前方的道路,仿佛那未知的前方有着他所追寻的答案。
身后,几个反应过来的虎贲侍卫慌乱地试图上马追赶。他们的动作显得有些狼狈,马蹄纷乱急促敲打着石面,发出嘈杂的声响。这些侍卫平日里习惯了整齐划一的行动,今日面对帝挚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但职责所在,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纷纷翻身上马,朝着帝挚离去的方向疾驰而去。
华息虎魁梧的身影,犹如一座移动的小山,出现在宫门处。他身姿挺拔,身着一袭黑色劲装,外披一件厚重的黑色披风,在微风中猎猎作响。腰间悬挂着一把锋利的长剑,剑柄上镶嵌的宝石在黯淡的光线下隐隐闪烁着神秘的光芒。他那刚毅的脸上,浓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此刻,敏锐的他察觉到了异样,反应极快,低沉而有力地吼出一声:“随我护驾!”声音如同闷雷般在宫墙间回荡。随着他的呼喊,一队训练有素的亲随卫士如铁流般迅速集结。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矫健,眼神坚定。骏马身上的黑色铠甲在微光中散发着冰冷的光泽,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这队亲随如同一体,整齐划一地纵马追出,沉重的蹄声交织在一起,如乱石滚过深宫通道,打破了原本的寂静。
而此时,帝挚正伏在马背上,不顾一切地飞驰。凌厉的风裹挟着城外旷野里的泥土和草根气息扑面而来,毫无保留地灌满他的口鼻。那股气息冰冷刺骨,却又让他的肺腑前所未有的扩张,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他。灰暗的天空如同巨大的湿透幕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又在飞速向后掠去。帝挚眼前只有一条路,那是通往唐地的驿道。
他己顾不得辨认方向,脑海中只有唐地信使口述的地形和一种模糊却又无比强烈的本能。这种本能驱使着他,如同被命运之绳牵引,不停地催策着坐骑,沿着驿道向北方狂奔。风在耳边呼啸,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在咆哮。身后护卫沉重的蹄声、杂乱的叫喊与急促的鞭响被疾风撕扯得凌乱不堪,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华息虎粗嘎的嗓音穿过风声,奋力呼喊:“帝!请止驾!”那声音里带着焦急与担忧,但帝挚充耳不闻,只是死死抓住缰绳,如同溺者抱紧救命的浮木。他的眼神中透着决绝,面容因坚定而显得有些狰狞。此刻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到唐地,去面对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