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丁抬起右手,并非伸向腰间的佩剑。一位近侍内臣即刻趋步上前,躬身如虾,双手高举过头,捧出一方覆盖着素色锦缎的长形漆盘。仲丁动作轻柔,揭开锦缎——
露出的并非光华璀璨的珍宝玉器!
而是一支经过精心炮制、大若手臂、年代久远己然焦黄泛黑的硕大牛胛骨!骨面之上,刀凿斧刻般,布满了古老苍劲的卜辞铭文!
当那骨上特有的“太戊”字样与熟悉的卦爻结构被一些离得近、识古字的老臣辨认出来的瞬间,低低的惊呼声瞬间炸开——
那是上代商王太戊在位时,为了安抚东夷、巩固东南盐利,亲自赐予当时表示顺服、与商通好的某一东夷部落大首领的“盟信骨”!其上铭刻“世代和盟,永结同好”的誓言!承载了两代先王的国策心血与威仪!
仲丁用双手郑重地捧起这沉甸甸、象征着过往柔远怀人国策的骨书,如同托举一段厚重的历史,高高举过头顶,迎向东南微熹的阳光!整个太庙广场,千万人的呼吸为之凝滞!死寂得能听清骨节在巨大压力下相互摩擦挤压发出的微弱吱嘎声。
千万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附,死死钉在那块焦黄色的古老骨书上!
就在此刻——
“砰——咔嚓!!!”
一声尖锐刺耳、足以划破苍穹、撕裂耳膜的脆裂巨响,悍然炸开,将凝滞的空气寸寸击碎!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在鸠羽略略抬起的眉梢前!那承载着先祖誓言、象征着王朝怀柔之心的沉重骨书!竟被商王仲丁以其膝盖为铁砧,双臂灌注千斤神力——生生折断!
骨屑、渣滓如同炸开的白色烟尘,混着细微的骨粉,在鸠羽马前那飘扬着灰尘的石板上纷纷扬扬散落!阳光下,碎块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一段刻着部分盟誓古文的断骨,翻滚着跌落在尘土里,沾满污垢!
“先祖定下的盟誓信物——尚在!”仲丁的声音穿透了广场的寂静,清晰、沉郁、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埋藏千年的洪钟巨吕,从亘古的深渊被骤然撞响!每一个字都如同沉甸甸的陨铁,狠狠砸在青石板上,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灼灼的目光穿透珠帘,几乎要将鸠羽刺穿:“而你蓝夷之辈,贪欲如壑,无信无义!竟敢使这神圣骨书——蒙羞染尘!”
“商,以仁德礼仪奉天承命,怀柔西方邦族!然——”仲丁的声音陡然拔高,凌厉如暴雪扑面!蕴藏着无边风暴的雷霆!
“礼——非纵容悖逆!更非助长豺狼噬主!”
他倏然扬起刚刚折断骨书的、骨节棱角分明的手,猛指向鸠羽马前的尘埃与碎骨!
“蓝夷所求粟帛盐铁牧马之地——”
他的声音如同重山压下,字字如刀!
“尽在吾——大商剑锋所指之处!”
祖庙广场之上,猝然卷起一阵诡异而强劲的狂风!仿佛先祖之神祗被这决绝一幕惊醒!折断的碎骨断片被风卷起,在鸠羽马前扑簌滚动,如万钧雷霆狠狠碾过昔日那份脆弱的、早己名存实亡的和约!所有退路,所有迟疑,所有苟且,如同那脆弱的骨片,被彻底粉碎!
鸠羽脸上那狂妄的笑容,如同被冻结在极北冰原的狞厉刻痕,瞬间僵硬!连他座下那匹神骏非凡的墨色战驹,似乎也被这王怒天威般的肃杀之气狠狠震慑,喷着响鼻,焦躁不安地刨着前蹄,碎石纷飞!
西面早己按捺不住的王庭精锐甲士,手中矛戈寒光似密集的死亡森林,齐刷刷前指!森冷的矛尖首指那十几名蓝夷骑士!老国相祖辛闭目刹那,腮边肌肉微微颤抖,随即面向身后香烟缭绕的巍峨祖庙方向,深深一揖。他明白,年轻的君王,用这惊天动地的一折、一言,斩断了所有妥协的幻象!战争,己成定局!
祖庙折骨决裂后三日,喧嚣初定的嚣邑都城深处,国相府最为隐秘的内室密阁,灯火于铜雀灯盏中幽微摇曳,将厚重木质的影子拉扯得如同潜行的巨兽。一扇巨大的、略显粗糙的白色粗帛地图悬挂在墙面,细密的骨针将其钉得纹丝不动。上面,淮泗之水的主要干流支岔被朱砂染红绘出,沿海星散的盐场用方形符号标记,散落的村落如同尘埃,以及隐隐标注出的几处古河道遗址,构成了此刻大商东南角濒临失控的棋局。
国相祖辛立于图前,摇曳的烛光映照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花白的须发也染上了一层昏黄。但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焚尽的炭火核心残留的赤焰。枯瘦的手指关节因用力按压地图而显得微微泛白,指尖正重重压在一处标注着沸腾水浪符号、紧邻淮水一条重要小支流的盐场标记上。那附近,还有几道触目惊心的墨色叉痕。
“蓝夷所求,只在盐!而盐之命脉,系于水!”祖辛的声音斩钉截铁,暮气尽扫,如同一柄刚刚磨砺的青铜短剑,“盐工遭劫,村落尽毁,根本在于——散!居无定所,人户零星,既无可依仗之城寨壁垒,又少精悍有力、可随时护卫的戍兵。如同一盘散沙,狼至即溃!”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暴射:“要破此局,唯有——聚散为整!”手指在图上一处距离标记盐场不远、被特意用赭石标注的高亢之地用力一点:“此地!紧邻盐场核心区,背倚高岗坡地,俯瞰水道滩涂!当在此——修筑固若金汤的塞堡!将方圆百余里内所有流亡盐工、乃至其老弱家眷,尽数迁入屯聚成军!”
“授其青铜矛戈,赠其骨耒石耜!使其农闲为民,保土安盐;战时披甲执锐,击寇护邦!一堡即成,堡内深掘水井,广积粮草柴薪;堡外深壕巨堑重重围护,再引周遭泽泊之水灌入堑壕,形成天然护河屏障!更要在盐场西野通衢、必经隘口之上,预设尖刺鹿砦陷马坑,布设暗索飞网拒敌骑!如此!这每一座盐堡,便是深深楔入盐脉膏腴之地、扎根大商的铁钉!进,可与驰援官军互为犄角,夹击来犯之敌;退,亦可凭借坚固工事,死守待援!死死钳制住蓝夷那来去如风的劫掠马队!让他们无处下口!”
“相父高瞻远瞩,思虑深远!”仲丁立于图前,年轻的躯体因振奋而微颤,目光紧紧锁住那赭石红点,“然盐工、流民多因生计艰难而流徙不定,性情散漫。若陡然编为军户,受军营规制约束,操演行伍,恐不堪驱使,反生变乱。”
“王所虑极是!”祖辛眼神一闪,嘴角却勾起一丝洞察世情的睿智之笑,“正因深知其心在‘利’,方需以此‘利’为饵,聚拢人心!”他布满青筋的手指指向地图上另一处远离淮水盐场区、靠近颖涡流域的大片未垦平野——那附近同样绘有细密的沟渠符号,“当年太戊先王令贤相伊陟督修水利,疏浚河道,淤田沃土。这片淤成的新土,黑壤厚实,水脉丰盈,堪称膏腴之地,然开垦未及一半!正可大用之!王可于明日颁布诏令:凡愿携家带口迁入指定盐堡、登入军户名籍之家——”
祖辛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掷地有声的铁令:
“全家免除三年徭役赋税!于盐堡戍守期间,所熬煮炼制之盐,其中三成首接归堡中所有屯户自行支配,可自由设市买卖!其余七成由官府照市价加一成收购!盐堡可开埠设市,容西方行商前来交易粮、布、器用!盐工亦可安心!堡外那大片未垦沃野,更可按户、按丁授田耕种!如此优厚,盐工、流民、失地农人、乃至无根小商贩,何愁不争相投附?为安身立命计!为那份丰厚的盐利、免税、良田计!守土之心,安得不生?民气之盛,焉有不用之理?!”
一幅全新的战争图景,在粗帛舆图上瞬间清晰!它不再仅仅是遥远都城发出的一道道征伐指令,不再仅仅依赖中央王师的长途奔袭消耗!一条如巨蟒般盘踞在淮泗平原之上的防线,正由无数个“盐堡”构成密集节点,盐工是它鲜活的筋骨血脉,沟渠水系是流淌其间的生机脉络,那延绵的屯田则是它丰厚的肌腱!它要将整个帝国最核心的命脉所在——盐产区,彻底打造成一座庞大无匹的、集生产制造、贸易流转与军事防御于一体的战争堡垒!一座活动的长城!
祖辛眼中那最后的暮气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燃烧殆尽:“此乃——以‘盐’战‘盐’!以彼贪婪觊觎之毒药,铸我坚不可摧之金汤!此千年未有之策,老夫斗胆谓之——‘军盐合屯’!请王立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