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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第6页)

张近一口气说到这里,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知道这些话若对别人说出,多半会招来嘲笑,刚才却隐隐觉得,陈樗不会笑话他;他说完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笑嘻嘻道:“我、我是不愿意练武功,但我瞧你这把剑挺好看的,若能在说书的时候摆出来,让听书的人开开眼,倒是挺有趣。”

“受教了。”陈樗点头道,“小兄弟,你方才讲得很好。”他知孩童天然质朴,无心之言,往往与大道相通,故而向来喜欢和小孩儿谈聊,说着将断剑交与张近,“这剑若能有助于你说书,也算物尽其用。”

张近手捧断剑,只觉沉甸甸的,旋即欢喜道谢,又听陈樗道:“可是说书人爱讲的那些江湖奇谭、侠客传说,也并非全然是凭空捏造,假若人人如你所说,每天聚在一起说故事、听故事,世上再没了冲突争端,又哪还有故事来让你讲说?”

张近顿时愣住,想了想道:“是呀,真要天天只听故事,恐怕大家很快也就腻了。那、那该怎么办?”

陈樗笑道:“这你可问住我了,好在世上永远都有争端,你也无需担忧没故事可讲。”

张近道:“你说‘好在’?”只觉这道士说了句糊涂话,可是细想又很难反驳。

陈樗道:“小兄弟,眼下不必急着多想。我要走了。”说完便走去茶楼前堂。

张近心里突然有些不舍,一时伫立不动,却仍在寻思陈樗刚才所言,“世事”与“故事”之间,究竟是何道理,后来他终其一生,都在琢磨此事。

陈樗经过堂中,对着陆掌柜一拱手,便即出门。

陆掌柜张了张嘴,却又想不出自己要问陈樗什么,只是怔怔瞧着门外的空地。

片刻后,张近追出门来,只觉寒风霎时吹彻衣衫,街巷间灯火稀疏,昏昏雪意压住了秣城,耳边隐约有江声流转,唯不见陈樗那一袭敝旧道袍,仿佛他从未来过。

那是张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见陈樗,几年后他离开秣城时,已经猜出了陈樗的身份,那几年各派覆灭未久,正是残余弟子复仇念头最盛之时,屡屡冲袭鲸舟剑派各处剑栈、剑舻,都被鲸舟剑客镇压;张近不喜鲸舟剑派,便请周壮帮忙,将那断剑埋在茶楼后院中,此生未再回秣城。

春雨茶楼中,魏濯放下茶盏,慢慢说道:“……当年陈师兄来到这茶楼,与陆师妹的家人打过照面,便去往城外老君庙。”

沈越等人这才知晓,这茶楼与鲸舟剑派还有这层关联,袁岫道:“为何陈老掌门不去秋芦门总舵……也就是如今刘师叔的家里,却去老君庙?那时可还没有秣城剑舻。”

“独羊,”魏濯微怔,“你是将秋芦门旧址买作了家宅?”

“是、是,”刘独羊语气有些慌乱,“那处宅院地段极好,弟子就想着,先替本派占下来。”说完瞥了袁岫一眼,似有埋怨之意。

魏濯叹道:“求田问舍,贪图安逸,我瞧你是真想在秣城养老了。”

刘独羊躬身道:“弟子本事不济,愧对师长。”

魏濯不再说他,径自讲叙往事:“五十年前,秋芦门的覆灭,却还涉及本派中的另一个人物。”

那夜秣城落了一场小雪,秋毅久等不到鲸舟剑客,正在秋芦门总舵的祖师祠堂里发呆,忽有个门徒来到,说有要事禀报。

“如今还能有什么要事?”秋毅哈哈大笑,将那门徒骂退,心知定是鲸舟剑客来到,他继续端详那些祖宗牌位,瞧出哪处落了灰,便走近仔细擦拭。

——先前橐籥刀谷遭灭的消息传开,剩余的门派都知大势已去,便有几个门派不等鲸舟剑派攻来,自行逃散躲藏起来,虽说大多弟子也都渐死于鲸舟剑客的追杀,但也稍好过坐以待毙;当时秋毅本也打算遣散门徒,却在经过这祠堂时改了主意。

他盘算许久:若将祖先牌位留下,不免遭到后来的鲸舟剑客践踏毁坏;若卷着这些牌位一起逃亡,或是将牌位埋藏起来,又到何时才能摆出来祭拜?即便能偷偷祭拜,可是门派已无,自己隐姓埋名,又该以何身份颜面来告祭祖宗?思来想去,索性留下来死战,到九泉之下见到历代门主,脊梁也能挺得直些。他激动一阵,听见众门徒练刀的声响,却又转念:“我何必为了死人牌位,耽误了活人性命?我这些弟子,往常对我也都很忠心的。”

可真让他痛下决心散了门派,他却又做不到,盘算到最后,总归儿子比祖宗要紧,便只将两个儿子送走,心说:“我留下来陪着众弟子赴死,也算对得住他们。”

秋毅想定以后,每日督促门徒练刀,心知是徒劳,愈觉世上折磨,莫过于等死:既有个“等”字,而非立即自刎,终是不甘;他每日到祠堂跪拜祈求,手持扫帚、拂尘,亲自将堂中扫洒得一尘不染,以求心绪宁静。如此打扫了十多日,他忽然心想:“我不如将这些牌位劈成碎柴,烤一只嫩羊与众弟子同吃。”

他盯着牌位,继而自言自语:“我给你们焚香上供几十年,如今大难临头,你们为何不保佑本门,难道你们想让我死?老子懆你们祖宗!”随即想到他们就是祖宗,失落跌坐,出了一身汗,又悔怕起来,对着牌位连连磕头,默念:“刚才一阵邪祟进门,惘住了我,非我真心所言。”

他磕得头破血流,自恨不已:倘若自己一味贪生怕死,不管不顾地逃走,那也罢了;倘若自己一心保全门派气节,与鲸舟剑客力战而亡,那也无妨。可偏偏自己惯于首鼠两端、犹豫不定,这几十年没改的脾性,临死还要煎熬自己。

他恨极了自己,对旁人自是更加冷酷,近日他管束门徒愈严,任谁稍犯个小错,他便重重责罚;刚才他斥退了前来禀报的弟子,只觉心里火气尤盛,恰见那弟子又走进门来,顿时脸色一沉,倏听咔哒声响,原来他刚才手持一尊牌位正在擦拭,不知为何指上发劲,竟将那牌位捏碎了。

他愣了愣,也分不清自己刚才是不是故意发力;那弟子趁机飞快禀道:“‘鸣石剑派’的援军到了,正在城外老君庙。”

秋毅一惊,怒道:“你怎不早说?”随手一掌将那弟子震死,召集门徒急奔向老君庙。

秋毅知道援军来了也无济于事,急的是自己的二儿子终究年轻气盛,竟真去鸣石剑派求援,眼下鲸舟剑客随时便至,他若随援军赶回,与送死无异;众刀客顶风冒雪奔到郊野间,夜色中老君庙外错落立着几十个剑客,看装束正是鸣石剑派弟子,秋毅上前问道:“贵派荀掌门何在?”

剑客们面面相觑,一人指了指庙内,秋毅将大半门徒留在外面戒备,快步进了庙:庙里剑客不少,却也没有荀掌门。他打听几句,才知这次鸣石剑派仅来了不到百人,领头的却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名叫佘象的剑客。秋毅没听过这名字,径自先在庙里各处走了一圈,没见到自己的二儿子,这才返回询问佘象。

佘象说多日前鸣石剑派便已落败,荀掌门战死,而他领着残活的剑客冲出鲸舟剑派围困,来到秣城,是想与秋芦门合力对抗强敌。佘象道:“秋掌门,如今武林中除了鲸舟剑派,便只剩咱们这两派了。”

秋毅听说他们此来与自己的儿子无关,心下顿松;从前鸣石剑派的势力远在秋芦门之上,荀掌门的武功也胜过秋毅不少,本是秋毅高攀不上的武林名宿,眼下他环顾一众剑客,但见个个神情疲惫、衣衫破烂,虽说两派同是死期将至,秋毅心里仍忍不住生出一些快意。

“既如此,咱们等着便是。”秋毅踱步进了庙殿,见殿中灯烛即将燃尽,老君神像漆色光亮,一双木刻的眼睛炯炯有神。相对于自家先祖,秋毅对这些素昧平生的神仙不甚信服,可他见这庙香火旺盛,往常也没少派弟子来供奉银钱,此刻不禁冷笑,“你这老头儿,还我钱来。”

“秋掌门,你说什么?”旁边佘象听得一愣,殿内众人以秋毅年岁最长,也不知他说的老头是谁。

“没什么。”秋毅抓起供桌上的蜜饯、糕饼吃了个饱,径自走到庙院中。

院中站满了刀客、剑客,细雪落在他们肩头,已经积出薄薄的一片白;一些剑客手持火把,火光晃动中,秋毅瞧见自家门徒的一张张面孔,忽然想大哭一场。

近日里,他对门徒管束越严酷,就越惧怕他们,生怕他们瞧出来。倘若有一个门徒发一声喊,众人四散而逃,他也毫无办法,但是并没有人发喊;他有时在心里鄙夷他们,活该陪自己等死,有时又由衷地有些佩服他们。此刻他明白了,心说:“我不如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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