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他被人带去后院,许介弘问他:“孩子,你年岁几何?”
“十岁。”
“十岁……你父亲可有为你取字?”
京知衍又被勾起悲戚之情,咬紧牙关只是摇头,随之垂下头去。依大宁律,行冠礼时,父亲会给孩子取字,可京知衍再也盼不到了。
“那便叫‘守默’吧,”许介弘轻轻抚他肩膀,“这……亦是你双亲的期许。”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他京知衍,要一辈子守着这血仇,沉默到死。
他京知衍,要一辈子守着这血仇,沉默到死吗?
许介弘看着少年眼中尚未褪尽的惊惶渐而变为浓重刻骨的恨意,语气微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爹娘也知道。他们拦不住,我也拦不住。但这名字,到底是他们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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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介弘见京知衍苍白的面孔和孱弱的气息,知道他受了太大刺激,气血两亏,根基本就薄弱,时常在梦魇中惊悸抽搐,冷汗淋漓。此时尚在强撑,须得找个法子强身,刚猛霸道的功夫只会适得其反。
不如学鞭法。
许介弘从武库取了一根银色软鞭,近看鞭身阴刻二十八宿星图。那鞭子非皮非革,入手温润轻巧,由南海奇丝绞缠而成,柔韧异常。
这鞭法内蕴,柔中蕴杀,以韧破力。学的正是缓急之道。
“想活着,想等到那一天,就把它握紧了。”许介弘将鞭柄塞进他冰凉的手心,
“此鞭名为‘去妄’!去的是妄想速成,去的是妄动无谋,去的是所有能让你心神失守、行差踏错的妄念。”
此后,他便于暗处来往许府,拜许介弘为师日日学鞭以强根健骨,日日学画以沉心静性。但仍是日日梦魇,故而要日日服药。
至他十五岁得到“三钱楼”的地契为止,京知衍攥了去妄鞭五年。后来,他这双手为了重新拾起京家的铜钱,便将去妄鞭还回了师父的武库。
去妄搁置,妄念便生。他所守的默,变成了三钱楼的秘密。
京知衍心念回笼,见许介弘起身走向兵器架。
那柄悬于角落的银色长鞭,被许介弘抬手取下,鞭身阴刻的星宿图在烛火跳跃中似有神光。
五年后,许介弘再次把去妄鞭郑重地递给他。京知衍却不敢接了。
“弟子这双手,已经沾染了太多妄念,如何还承得起这“去妄”?”
“拿着。”许介弘的声音不容置喙。他将去妄鞭按进京知衍冰凉的掌心,鞭身与肌肤相触,传递来一种久违的熟悉感。
这鞭身本如流云过隙,轻盈诡谲,伤人肺腑于无形,是江湖罕见的奇兵珍器。此刻却重似千钧,压得京知衍指骨生疼。
“妄念?”许介弘低笑一声,苍劲的手指并未松开,反而更用力地压紧,将那鞭柄重重按在京知衍手中。
“真妄本来不二,凡夫弃妄觅道,却不知妄即是真。”
他穿透京知衍眼底翻涌的挣扎,又道:“你视这冕都周旋、三钱卜算为‘妄’,那血海深仇、京氏冤屈,便不是‘妄’了么?你弃‘去妄’而窥天机,不过是舍一妄,逐另一妄。”
“你为‘许守默’铺的青云路,是妄是实?你以三钱楼为刃刺向李迨,是真是假?妄海浮沉,何来净土!握紧它!”许介弘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沙场和朝堂淬炼出的铁血威压,
“若真想好了要走这条路,这劳什子,好歹是件趁手的家伙。”
京知衍久久凝视手中长鞭,终于开口道:“即妄即真君勿疑,真妄俱忘也大奇。”
“此鞭……改个名字,”他的声音带着些迷思的混沌,又带着些释然的清醒,让许介弘恍然一震,京知衍道:“从今往后,便改作‘俱忘’吧。”
京知衍双掌接过“俱忘”鞭,掀袍跪地,朝许介弘郑重三叩。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许介弘颤声扶起他,“京知衍,待他日……血债得偿,无论结局如何,望你……手中尚存一卦,留给自己。”
京知衍只低低应了一声:“是。”然后,起身推开沉重的房门,走进四合的暮色里。
又有落雪的势头,见瞿叔遥遥立在廊下候他,待京知衍走近,递给他一个包裹:“公子,许国公吩咐:这是新配的药,还有……几件新制的冬衣。”
京知衍接过包裹,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没有说话,只对瞿叔微微颔首,快步穿过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