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地处长江以西,雪天极其湿冷。
关不渡与鹤归挑了一间靠江景的屋子,等着看一场今年最大的雪。
桌边炉上青烟缭绕,关不渡弃了轮椅,负手在案边作画。
鹤归进屋时,恰好看见关不渡正在收笔,遒劲的笔锋勾勒好湖边的空景,寥寥数笔,枝头落雪,湖光山色跃然纸上。
画作右侧的空白处,还落了一首小诗。
字迹行草张狂,一如其人。
鹤归认出,这是世人予王摩诘之画题的诗作。
“微生江第一间身,偶上青云四十春。何日扁舟载风雪,却将蓑笠伴渔人。”
鹤归看着关不渡的背影,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应下看雪之约的原因。
兴许是这场雪太大了,阻拦了他的去路。
关不渡背对鹤归,仿佛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察觉,直到最后一笔墨用尽。
鹤归沉默着,忽然道:“好画。”
关不渡随手将笔搁下,将窗大开,屋外凛冽的风雪霎时便飘了满屋。
寒风能让人清醒。
鹤归垂眸,缓缓道:“楼主……或许我可以叫你何砚深?”
关不渡似乎预先知道鹤归将要问他这事,不慌不忙地在圆桌前坐了下来,兀自斟了杯茶。
茶香馥郁,他满足地抿了一口,并不急着答话。
早在天台峰的时候,王敬书与关不渡就显得分外熟稔。鹤归起先还以为,是因为关不渡沧澜楼主的身份。然而不久前,王敬书的那番话,才让鹤归幡然醒悟。
王敬书为何恨水收养,成为他的义子。
当时世人都猜测,儒门传承之死由王敬书一手造成。此事到底口说无凭,便就此成为流言。
然何恨水除了义子王敬书,还育有一独子,名为何砚深,自小被养在无想山庄,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后来无想山庄大火,儒门传承自此消失。
在记忆的一角,鹤归拨开迷雾,忽然记起一件被遗忘许久的事。
他并非从未见过何砚深。
独有一回,那是春日。
鹤酒星去无想山庄邀何恨水外出踏青。鹤归跟在鹤酒星身后走了一段,却忽然听见幽深的山林里,传来一声声清脆的呵斥。
何恨水歉意地摇了摇头,略带无奈地说:“深儿又在驱使下人了。”
彼时鹤归从鹤酒星身后探出一个头,奇道:“深儿?”
“是我的独子。”何恨水温和道,“比你小上许多,性子十分跋扈。”
何恨水的妻子,多年前便魂归故里。他独有一子,自然便给足了宠溺。
鹤酒星心知肚明,并不多言,顺势道:“深儿才几岁,这个年纪活泼一点不是正常吗?”
鹤归闻言轻哼一声:“我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帮着爹娘做农活了。”
两个大人对视一刻,愉悦地各自笑开。
未几许,他们口中跋扈的小少爷,便被四个侍者抬着轿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第一眼,鹤归就觉得,这人不愧自小便被娇生惯养,脸上十分白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富态。
他双颊带着未褪去婴儿肥,两只白净小手抓着一支纸鸢,冷冷的呵斥声惊起了林间栖息的鸟雀:“都走快一点,本少爷要趁着太阳没下山之前放一回风筝。”
众目睽睽之下,矜贵无比的小少爷只留给他们一个傲气的后脑勺。
而眼下,回忆与现实重合。不得不说,现在的关不渡,依稀有着幼时的那份天真可爱。
鹤归想起于天台峰初见时的场景,忍不住弯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