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时快步走到床边,对老医生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传递着无声却沉甸甸的感激。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冒着温热蒸汽的铜盆和搭在盆沿的、柔软干净的毛巾。
“需要帮他仔细清理一下身上残留的泥污,防止着凉和伤口附近感染。”沈知时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行动力和承担,仿佛这是天经地义、无需讨论的事情。
他挽起袖口,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拧干一条热毛巾,仔细地在自己手腕内侧试了试温度,确保不会烫到对方细腻或因寒冷而敏感的皮肤。
陈工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沈知时全程沉默而专注地照料林叙,那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掺杂着感慨、深切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叹息。他走上前,厚重粗糙的手掌用力拍了拍沈知时肌肉依旧紧绷的手臂,声音带着疲惫和一种沉重的托付:“沈工,今晚……真是辛苦你了。”
他顿了顿,侧头看了一眼床上闭目蹙眉、异常沉默的林叙,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这头倔驴……脾气是又硬又臭,可……就拜托你多费心照看了。
下面加固现场和GB-SAR监测点还需要我去盯着,不能离人。佳宜和小唐那两个孩子也吓坏了,我去看看她们安顿好没有。”
提到唐小棠,众人的目光才下意识地转向一直缩在堂屋最角落阴影里的那个身影。只见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整个人蜷成一团,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脸色苍白得比林叙好不了多少,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痕,眼神空洞而充满了未散的恐惧,身体还在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
看到陈工和沈知时的目光看过来,她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如同决堤的洪水,声音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哭腔和深深的自责,几乎语无伦次:“都怪我……都怪我不好……沈老师……陈工……要不是我反应太慢……傻站在那里……要不是我没用……没照顾好林博士……他为了保护我……就不会摔下去……都不会……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她越说越激动,身体剧烈颤抖,呼吸变得急促,巨大的后怕和汹涌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沼泽,眼看就要将她彻底淹没吞噬。
“小唐!”沈知时沉声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稳的、试图将她从崩溃边缘拉回的安抚力量。他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不容她闪躲,“抬起头来!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意外就是意外,谁也无法提前预料!林博士当时推开你,是本能,更是为了保护你!是责任!他现在需要的是绝对安静休养,绝不是为了看你在这里自责崩溃!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打起精神,冷静下来,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有更多的工作需要有人承担,你需要代替你老师,保持清醒和坚强!无用的自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明白吗?”
陈工也走过去,语气缓和地,带着长辈的慈爱劝道:“是啊,小唐,好孩子,别哭了。
沈老师说得对,天灾意外,谁也不想发生。林博士他……他更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快起来,跟佳宜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爽衣服,好好睡一觉,千万别把自己也折腾病倒了,那才是真的对不起你老师拼命护住你的一片心。”
唐小棠还在不住地抽噎,肩膀耸动,泪水涟涟,但在沈佳宜红着眼圈、带着鼻音的轻声安慰和搀扶下,终于一步三回头、目光不舍而充满愧疚地、痴痴地看着床上无声无息的林叙,慢慢地、脚步踉跄地离开了堂屋。
那单薄的背影,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无助。
喧闹与哭泣退去,屋内暂时只剩下沈知时和林叙两人,以及一室昏黄静谧的光线和窗外依旧激烈、不知疲倦敲打着世界的风雨声。
寂静变得更加深沉,仿佛能听到尘埃在光线中漂浮的声音。
沈知时没有停顿,他转身下楼,走到后面那间小小的、此刻正飘着浓郁姜味的厨房。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他沉默而坚毅的侧脸。
林叙似乎被刚才的动静扰到,恢复了一些模糊的意识,半睁着眼,眼神涣散而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像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没有什么焦点地、茫然地看着沈知时端着一盆热气袅袅的清水走近。
当看到沈知时拿着那条蒸腾着热气的、洁白柔软的毛巾的手,坚定地伸向自己时,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快速闪动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只是更加紧抿起苍白的、缺乏血色的唇瓣,异常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认命般的、放弃所有抵抗的姿态偏过头,闭上了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脆弱地覆盖下来。
那声石破天惊的“知时”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余波,叠加此刻身体极致的虚弱、无处遁形的狼狈和赤裸裸的依赖,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用来竖起尖刺、维持距离的力气,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全然的顺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秘的难堪。
沈知时没有多言,也没有任何犹豫。他动作极其轻柔却又异常利落专注,小心地避开受伤的左臂和固定着的右腿,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一寸寸地擦拭过林叙脸上、颈间残留的泥点和水痕,然后是线条清晰的锁骨、略显单薄的胸膛、紧实的腹部,以及未受伤手臂和腿部沾染的冰冷泥污。
温热的触感一点点驱散着皮肤上残留的寒意,也带来一阵细微却真实的舒适感。林叙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和微不可察的轻颤后,在那份持续而稳定的、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温柔的擦拭下,紧绷的肌肉开始有极其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放松,虽然依旧称不上柔软。
他依旧紧紧闭着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包括此刻正在他身上细致动作的这个人。
湿漉漉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浓密而脆弱的阴影,呼吸轻浅,仿佛已经沉沉睡去,但沈知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反馈和那种逐渐放弃抵抗、软化的姿态。
当擦拭到腰腹敏感的侧线和后背时,沈知时的手不可避免地需要轻轻探进被子下方,隔着那层薄薄的、属于他自己的棉质睡衣。
林叙的身体再次明显地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喉结不受控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呼吸也陡然急促了一瞬,苍白的面颊甚至泛起一丝极其淡的、不知是因热度还是因别的什么原因引起的薄红。
但他依旧死死闭着眼,没有睁开,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阻止,只是放在身侧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身下粗糙的床单,用力到指节彻底失血泛白,清晰地泄露着内心的紧张、无措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羞赧。
沈知时的动作因此而更加小心和迅速,尽可能减少了不必要的接触面积和时间,将所有注意力都专注于清洁本身,心无旁骛,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精密的任务。但他的指尖,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对方皮肤下传来的、因疼痛和紧张而微微战栗的波纹。
繁琐的清理工作终于完毕,沈知时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又动作轻柔地帮林叙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同样是属于他自己的深灰色棉质睡衣——柔软的布料带着洗涤后阳光的味道和沈知时身上特有的、清冽干净的茶叶气息,只是尺寸明显不合,袖口短了一截,露出林叙清瘦凸出的腕骨,裤腿也滑稽地吊在脚踝上方,穿在林叙明显更高大修长的身躯上显得格外局促而紧绷,却奇异地带来一种亲密的、无所不在的包裹感。
在暖黄灯光的映照下,他苍白的脸色依旧近乎透明,缺乏血色的嘴唇微微干裂,湿漉漉的黑发被毛巾擦得半干,柔软地贴在额角和鬓边,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狂风暴雨无情摧折后、又被极度细心妥帖打理过的脆弱和疲惫,仿佛一件被精心修复、却依旧难掩裂痕的珍品。
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似乎都浸染着沈知时的痕迹和气息,无所遁形。
“好了,这样会舒服很多。”沈知时低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做完繁琐事情后的轻微沙哑,却又奇异地温和。他拉过干燥温暖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被子,仔细地替他盖好,掖紧被角,确保不会有冷风钻入。
很快,一股浓郁扑鼻的、带着辛辣微甜气息的姜汤味道从后面小厨房弥漫开来,强势地混合着屋内尚未散尽的淡淡消毒水味、热水的蒸汽,以及沈知时走动间身上散发出的、被热水蒸腾过后更加清晰纯净的清冽茶叶清香。
这几种截然不同的气息——药的苦、姜的辛、水的润、茶的清——奇妙地交织缠绕在一起,竟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莫名安心的氛围,如同一个无形的、温暖的茧,驱散了雨夜的寒气和血腥,带来一种属于尘世烟火的、扎实的温暖与踏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