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说太多,怕再说下去,眼泪就藏不住了。
赵怡慢慢站起身,膝盖站得有些发僵,却还是对着父亲笑了笑:“爹爹放心,我会的。”
赵安侯捧着锦袍,转身往书房走,脚步沉得像灌了铅。锦袍上的淡香混着女儿的气息,一路跟着他,他走到书房门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绣房的烛火还亮着,女儿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对着那把茉莉扇,慢慢摩挲着扇面。
他抬手摸了摸怀里的锦袍,指尖碰到领口的针脚,忽然想起女儿小时候,也是这样,攥着小小的绣针,给他缝歪歪扭扭的帕子,说“爹爹,这个能擦汗”。如今帕子变成了锦袍,女儿也长大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书房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晃了晃,赵安侯把锦袍小心翼翼地铺在榻上,像捧着件稀世珍宝。他坐在榻边,望着锦袍领口的缠枝纹,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缎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的女儿,从来都是这样,把所有的疼和委屈藏在心里,只把最好的,留给别人。
赵怡的身影刚消失在回廊尽头,赵安侯就缓缓蹲下身,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双手用力按着眉心。方才女儿转身时,他分明看见她膝盖微屈着,每走一步都悄悄顿一下——那点藏不住的疼,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从怀里摸出烟袋,却怎么也点不着火,手指抖得厉害。心里的苦像浸了水的棉花,沉得他喘不过气:自家女儿今夜辗转难眠,一针一线缝锦袍,一跪一拜藏疼痛,可那位天子呢?怕是连“明日大婚”的分量都没掂清楚。
他望着绣房那扇渐渐暗下去的窗,喉结滚了滚,终是忍不住,一滴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只盼着……今夜的陛下,也能少安枕片刻吧。”他对着空荡的庭院,低声喃喃,声音轻得被秋风卷走,连自己都快听不清。
可这头侯府的夜色沉得发闷,那头明章宫的烛火却亮得晃眼。张贵祥躬着身子,手里捧着写满礼仪流程的绢册,絮絮叨叨地在向昚耳边念:“陛下,明日大婚先是迎亲,到了侯府得行揖礼,入殿后是沃盥礼,再然后是却扇礼,这每一步都不能错,您可得记牢了……”
“知道了知道了!”向昚猛地翻了个身,明黄的寝衣蹭过锦被,露出一截白净的胳膊,“张伴伴你太聒噪了!”他揉着太阳穴,一脸不耐烦,“今天太傅教了一大堆礼,什么‘却扇礼’‘趋步礼’,还有好几种我都记混了,头都快炸了!”
他说着,往枕头底下摸了摸,摸出块剩下的苏子糕,塞进嘴里嚼了嚼,含糊不清地嘟囔:“反正我都练得差不多了,明日有赵小姐在,她肯定会帮我的。”
话音刚落,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身子一歪,就贴着枕头沉沉睡了过去,连被子滑到腰际都没察觉。
张贵祥看着他睡得安稳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烛火映着向昚舒展的眉头,他睡得那样香,哪里有半分“明日大婚”的紧张?张贵祥叹了口气,把绢册合起来,心里默默想着:明日陛下若是失了仪,只盼着那位赵小姐,能多担待些吧。
御书房外,值夜的小太监正缩着脖子打盹,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光影落在青石板上,忽明忽暗。没人知道,侯府里那位即将入宫的姑娘,还在对着烛火摩挲那把茉莉扇;也没人知道,赵安侯蹲在廊下,望着明章宫的方向,烟袋里的烟丝,燃了又灭,灭了又燃,一夜未歇。
天刚蒙蒙亮,赵安侯府的朱门就被贴上了大红喜字,廊下挂满了绣着缠枝莲纹的宫灯,连院角的老槐树上都系着红绸,肃穆里透着热闹,却偏偏让人心头发沉。
绣房里,张嬷嬷正小心翼翼地帮赵怡系上礼服的玉带。那是件正红色蹙金绣凤纹褙子,领口、袖口和下摆都用金线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凰尾羽拖得长长的,缀着细小的珍珠,一动就轻轻晃荡,映着晨光泛着温润的光;里面衬着件月白色素纱中单,纱质轻薄,隐约能看见衣摆处绣着圈淡青色的缠枝茉莉——是赵怡前几日趁着练礼的间隙,自己偷偷绣上去的,藏在厚重的褙子底下,像她藏在心底的那点柔软。
下身是同色的蹙金绣凤纹长裙,裙摆铺展开来,足足拖了三尺长,裙面上的凤凰与褙子上的相呼应,金线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每走一步,裙摆扫过地面,都带着沙沙的声响。张嬷嬷又拿起顶赤金点翠凤冠,轻轻戴在她头上——凤冠上的凤凰口衔明珠,两侧垂着珠串,随着赵怡的动作轻轻晃动,珠串碰在一起,发出叮咚的轻响,却偏偏压得她脖颈微微发僵。
“小姐生得俊,穿这礼服更端庄了。”张嬷嬷帮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眼眶却有点红——这礼服虽华丽,却重得很,光是褙子和长裙的绣线就用了好几斤,再加上凤冠的重量,压在清瘦的赵怡身上,显得格外沉。
赵怡对着铜镜,抬手轻轻碰了碰凤冠上的珠串,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忽然想起昨夜缝好的那件烟灰色锦袍。她深吸一口气,试着屈膝走了两步,厚重的裙摆裹着腿,每一步都得慢慢挪,膝盖上的淤青被礼服衬得发疼,她却只是把腰背挺得更直些,对着镜中的自己,轻轻牵了牵嘴角。
“小姐,该去前厅见侯爷了。”安儿捧着那把茉莉扇走进来,扇面上的茉莉纹在晨光里格外清晰。赵怡接过扇子,双手持着,轻轻贴在身前——扇面不厚,却像是能挡住些什么,挡住她眼底的紧张,也挡住膝盖传来的钝疼。
刚走到回廊,就看见赵安侯站在廊下等着。他穿着件石青色暗纹常服,领口别着块白玉佩,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却掩不住眼底的红血丝——想来是一夜没睡。看见赵怡走来,他脚步动了动,却又硬生生顿住,只是望着她身上的礼服,喉结滚了滚,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女儿……真好看。”
赵怡停下脚步,对着父亲微微屈膝,凤冠上的珠串晃了晃,她轻声说:“爹爹,女儿要走了。”膝盖碰到裙摆的瞬间,那点疼又涌了上来,她却没像往常那样咽住声响,只是稳稳地站着,望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您一定要穿我缝的锦袍,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赵安侯看着她眼底的认真,看着她身上厚重却端庄的礼服,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他走上前,轻轻帮她理了理褙子的领口,指尖碰到那冰凉的金线,声音哑得厉害:“放心,爹都记着。你在宫里……别硬撑,啊?”
赵怡点点头,转身跟着前来迎亲的宫女往外走。厚重的裙摆拖在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膝盖的疼随着脚步一点点蔓延开来,可她却没回头——她知道,父亲一定站在廊下,望着她的背影,就像她小时候,每次送她去学绣活时那样,站在原地,久久不肯挪步。
院外的迎亲队伍已经排开,明黄色的銮驾在晨光里格外耀眼,可赵怡握着茉莉扇的手,却还是悄悄攥紧了——这礼服再华丽,凤冠再贵重,也抵不过她此刻心里的沉,沉得像装着整个秋天的风,吹得人发疼,却又不得不往前走。
天刚亮透,明章宫的殿门就敞着,宫女太监们捧着礼服、冠冕来回忙碌,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可殿内那点“忙中带乱”的热闹,还是顺着窗缝飘了出来。
向昚盘腿坐在铺着锦缎的榻上,怀里抱着个绣着云纹的软垫,看着张贵祥领着两个小太监端着礼服进来,皱着鼻子往后缩了缩:“又是这么沉的袍子?”
张贵祥笑着上前,把叠得整齐的明黄色蹙金绣龙纹朝服展开:“陛下,这是大婚的新郎礼服,可比寻常朝服体面多了。”礼服领口绣着五爪金龙,龙鳞用金线层层叠绣,晨光一照,晃得人眼晕;腰间配的白玉带,缀着七颗圆润的明珠,一动就叮咚作响。
两个小太监上前,小心翼翼地帮向昚换上。礼服的领口确实勒得慌,他忍不住伸手拽了拽,却在摸到龙纹刺绣时,突然顿住——指尖蹭过金线,他悄悄抬头看了眼铜镜,又转头问张贵祥:“张伴伴,这龙纹……赵小姐会不会觉得好看?”
张贵祥刚要答,就见向昚已经坐直了身子,连之前的不耐烦都没了,乖乖等着小太监给他系玉带。等张贵祥拿起赤金束发冠要往他头上戴时,他还特意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小声叮嘱:“轻点戴,别弄乱了头发。”
穿戴妥当,向昚试着走了两步,龙纹裙摆拖在地上,沙沙作响。他刚把手伸进袖袋,想摸块苏子糕,就被张贵祥按住了手:“陛下,大婚当日可不能吃这个,失仪。”
“我不自己吃!”向昚急忙把糕往袖袋深处塞了塞,脸颊有点红,“这是给赵小姐留的,她练礼那么累,肯定没好好吃饭。”
正说着,太傅捧着礼仪册匆匆进来,刚要开口,就被向昚晃着腿打断:“太傅,咱只说和赵小姐有关的礼,别的我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