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阮家被抄家,阮青钰心头打了个冷战。阮家素日待她不过尔尔,在她奔向林深时不曾为她争取过一丝一毫,在她跟随林深后,也就将她在族谱除名,她从此一生流落,连姓名都不再正当。
本以为阮家败了,她也不会伤心,可她忘了,她的父母妹妹弟弟,都是阮家人,荣辱与共,割舍不了。也无论如何,阮家养活了她,血脉宗族,让她生来不至于在最底层,让她在未出阁时,憋屈着过了一段饿不着穿得暖的日子。
成年男子斩首,未成年男丁流徙三千里,女眷发卖。母亲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阮家被抄那天。妹妹被卖去不知何处,弟弟夭折在发配路上。阮青钰闻讯赶回来,只赶上父亲斩首,她只觉得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红色,黏糊糊的,林深捂住她的眼睛,不忍她再看。
为什么?这个疑问在上辈子就不曾解开。
阮家只是普通生意人,处事谨慎,从不张扬生事,未曾与人结仇。父亲为官,不过是最微末的小官,也从不拿大,绝无吃拿卡要。阮家被抄的罪名是窝藏贡品、意图谋反,阮青钰是一个字也不信。
阮家败了没几日,林家也被以同样的罪名抄了个干净。当年林家已故的老太爷和阮老太爷于年轻时一同发迹,在荒芜中挣下一片家业,两家败也败在一起。若说其中没有隐情,谁人意能平。
阮青钰忽然想到,林家人入狱后,她和林深用最后一点银钱打点,去见了林深的母亲林大奶奶,母子痛哭后,林大奶奶看到阮青钰,忽如疯癫般要扑向她,口中不停说:“是你,就是你,你误了我儿,误了我林家最大的希望啊!若不是你,我儿可是要入仕拜相的,那我林家,就不会应了此劫,不会落得家破人亡!我们辛辛苦苦经营多年,老天又赐我深儿,全都被你毁了!该下地狱的,是你!是你!”
阮青钰当时吓坏了,只当是林大奶奶怨她拐走了儿子,不做他想。现下想来,林大奶奶似是早都知道林家或有劫数的。如果是这样,那林家对林深,就不是普通的望子成龙。林深自小有神童之名,林家对林深报以极大的希望,指望他仕途通达,难道不只是为光宗耀祖,更是希望他能带领林家避开此劫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林家人应该恨她。她自己,都应该恨自己。
“姑娘,这饭还吃吗?”
阮青钰看着已经凉了的饭菜,炒茄丝和酱碟,是够清淡的。
大房管家,日子自然不差。二房在生意上有一些帮衬,更有老太太补贴,二奶奶的娘家生意做得也不错,也算滋润。唯有三房,三老爷虽然拿些微薄的俸禄,也有些俸禄之外的收入,却还不够自己应酬人情的。三奶奶是教谕的女儿,清水衙门,家中过得紧巴,自不会补贴女儿。三房只能靠公中份例过活,不说其他,便是吃肉,一月之中,也是有数的,就算精米,也不能顿顿吃。
即便如此,凡是有好的香的,二房也总要想尽办法多得多占。大房当家,不会吃亏。吃亏的就只能是三房。
上次阮老太太过寿,三家人凑钱摆宴席祝寿,三房的那一份交了,二房却哄着三老爷从他自己的体己里把二房那一份交了,二老爷还哄得三老爷不和任何人说这事儿。等老太太过寿那天,二房又弄来些不值钱的花啊朵啊,看上去轰轰烈烈的,老太太高兴得和来贺寿的亲友直夸二老爷孝顺用心。等宴席散了,老太太就默许二房把几件最好的贺礼直接拿回了二房。
后来这事儿还是让三奶奶知道了,她是个要强的人,却是个实心肠,只会直来直往。忍不了的时候只会去吵闹,不得其法,争不回来什么,还要被三老爷训斥。
她就只能苦一苦自己,尽量紧着孩子,再舍去不十分必要的开支,苦心经营,精打细算。十一岁上阮青钰长个长得快,三房没有备用的料子,竟一时做不出合身的衣服,最后还是拿三奶奶的衣服改了应急。而五姑娘穿的,也常是阮青钰的旧衣服改的。
若家中贫困,这也是平常事。但明明家中谁都有,只有阮青钰母女过得不像一家人的日子。
父母指望不上,可叹的是,上一世的阮青钰自己也是混沌着的。
她记得自己曾偶然间得了一件粉白嵌银丝缎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穿上去最衬人了。过年时,她高高兴兴穿了去听戏。却被二姑娘、三姑娘说了这衣服不适合她,三姑娘还说他有件藕荷色的袄子才穿了几次,和新的一样,最配阮青钰了,提议和她交换。阮青钰本来不想换,奈何二姐姐、三姐姐舌灿莲花,哄得她用最好的新衣裳换了件半新不旧的,还觉得人家是为她好。
如今,阮青钰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了,活了三十几年,她明白了一件事情,若是自己刚强、明智,便是别人来加害,也是有限的,就算是处心积虑害成了,自己没有错处,就只需要恨别人,这样的恨,是容易的,一但知道真相,报复起来也是可以手起刀落的。
人最怕的,是自己立不起来,别人纵有错,你也不是对的,恨自己才是最难的。
人最难越过的,是自己。
阮青钰只当是自己曾积德,有这样再活一次的机会,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能强过原来多少,但至少比原来多知道很多事情,比原来多经历过离合悲苦。
苦难从不是能让人变得更好的良药,但她从那些苦楚中一次次活下来,总是要有些脱胎换骨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