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冲向了头顶,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又在下一秒褪得一干二净,留下冰凉的四肢和鼓噪得几乎要炸开的耳膜。
心脏像是被那只捏着风车杆的手隔空狠狠攥住了,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失去章法地撞击着薄薄的胸腔,撞得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当初那句脱口而出的、带着嫌弃和掩饰意味的评价!他此刻问的,绝不仅仅是这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风车!
他是在问他自己!问那个一直以来口是心非、别扭逃避、像只刺猬一样竖起尖刺,如今却再也无法否认早已心动沉沦、溃不成军的自己!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窗外松枝随风摇曳发出的沙沙声,远处檐角残留的积水滴落在石阶上发出的、间隔悠长的“嗒”的一声轻响,甚至阳光在空气中移动的、无声的轨迹,都变得无比清晰,放大在极度敏感的感官里。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难熬。林叙能感觉到沈知时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他,似乎在耐心地、
或者说,是固执地等待着什么。那沉默的背影本身,就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林叙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发疼,像有砂纸在摩擦。他死死盯着沈知时挺拔却在此刻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意味的背影,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那一点尖锐的疼痛,来压住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狂乱心跳和翻江倒海的羞耻感。
承认它?承认自己觉得它不再幼稚?
这简单的一句话,此刻却无异于承认……承认自己辛苦筑起的所有高墙早已为他崩塌瓦解,承认那汹涌的情感洪流早已将他彻底淹没,无处可逃!这比他当初从陡坡上摔下,面对身体的剧痛和死亡的阴影时,更加让他感到恐惧和……赤裸。
沉默在持续。阳光似乎都偏移了几分。
就在林叙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静默压垮,以为沈知时会放弃等待,或者会用更冰冷的态度转身离去时——
“……不。”
一个极其低哑、微弱、几乎是从紧闭的齿缝里,被巨大的压力艰难挤压出来的音节,终于冲破了喉咙干涩的桎梏。轻得像一片羽毛悄然落地,细微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和松涛彻底掩盖,却仿佛耗尽了他此刻全身的力气,抽空了他所有的勇气。
说完这个字,林叙立刻猛地偏开了头,将滚烫得快要烧起来的脸颊深深埋进枕头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线条紧绷的、苍白的侧脸和那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耳尖,暴露在午后明亮而温暖得近乎残忍的光线下,无所遁形。
这个回答,轻飘飘的一个字,却重逾千斤。它不仅仅是对那个旋转的彩色风车迟来的、笨拙的平反,更像是对自己某种混乱心绪的、艰难而郑重的承认——承认沈知时于他,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需要时刻戒备和对抗的陌生存在。
承认那些日复一日的别扭抗拒之下,是早已悄然滋生、无法斩断的依赖和那不容错辨的……喜欢。
窗边那抹挺拔的身影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连光影的流转都仿佛有了一瞬的停滞。
沈知时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改变任何姿势,只是捏着那细小风车杆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也没有再乘胜追击地追问任何话,没有借此机会穷追猛打,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眸,看着手中因为气流彻底停止而渐渐慢下来、最终恢复静止的风车扇叶。
阳光透过薄薄的彩色纸页,在他干净温暖的掌心投下小小的、斑斓而静谧的光斑,像一颗骤然安静下来的、却充满了无声波澜的心脏。
堂屋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但这片崭新的沉寂,不再像之前那般凝滞、沉重、令人窒息。阳光暖融融地、毫无保留地洒在两人之间那片不大的空地上,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流动,带来一丝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那缕熟悉的、清冽的茶香似乎也在这份静谧中变得更清晰了些,无声地萦绕在鼻端,不再带来压迫感,反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安抚。
林叙维持着偏头埋脸的鸵鸟姿势,心跳声如雷鸣般鼓动在耳膜里,脸颊滚烫得可以煎蛋。他不敢去看,甚至不敢去想象沈知时此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是了然的嘲讽?是胜利的得意?还是……别的什么?
他只感觉自己的后背仿佛被那道沉静的目光烙得生疼。强烈的羞耻感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然而,在那汹涌的、几乎灭顶的羞耻之下,却有一丝奇异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正顽强地、悄悄地升起,如同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撬开了一条缝隙,漏进了一丝珍贵而新鲜的空气。
沈知时轻轻地将恢复静止的风车放回窗台原来的位置,让它继续安静地伫立在阳光里,像一个沉默的、却见证了重要的里程碑的哨兵。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刻意去看床上那个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里的人,只是动作自然地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重新坐回书桌前的椅子上,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却重若千钧的对话,只是午后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风过无痕。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再次响起,沉稳而规律,像某种熟悉而令人安心的背景音,巧妙地填补了这片崭新的、微妙的沉默。
林叙紧绷如铁的身体,在那熟悉而富有节奏的书写声中,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虽然脊背依旧有些僵硬,心跳也远未恢复平缓。
他依旧没有转回头,但原本死死攥紧的拳头悄悄松开了,指尖无力地摊开,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粗糙却干净的床单边缘,仿佛在寻找一点真实的依托,感受着胸腔里那依旧激烈、却不再全然是无措和慌乱的搏动。
阳光透过老旧却干净的窗纸,变得愈发温柔,如同流水般包裹着堂屋里这两个各自沉默、心照不宣的人。
窗台上那只彩色的风车安静地伫立着,像一枚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无声印章,郑重地盖在了这个气氛彻底转变的午后,也仿佛深深地盖在了两颗历经波折、试探、挣扎,终于开始剥落坚硬外壳、悄然向彼此靠近的心脏上。
心防的坚冰在阳光下加速消融,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汹涌的情感找到了新的、势不可挡的流淌方向。
虽然依旧沉默无声,却已澎湃如春潮,再难回头,再难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