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同样吞下无常丸,那青瓷药瓶每半月便会出现在她枕边。起初她总乖顺咽下,直到某个雪夜突然打翻药盏。毒发时的惨叫穿透三重院落,父亲抱着她跪在雪地里,将解药硬灌入她咬出血的唇间,却被她喷出的黑血溅了满脸。
“是她不要我们。”父亲擦着他眼泪时,掌心结痂的咬痕还在渗血。灵堂白烛下,他看见父亲把母亲最爱的玉簪折成两段,一段随葬,一段永远别在了自己衣襟里。
他沉默地接受了父亲的说辞,可心底始终蜷缩着一个不肯妥协的幼童——那个会在母亲膝头听《诗经》的孩子,怎会相信素手调香的人儿包藏祸心?
但十岁的孩童能做什么呢?连母亲常坐的紫檀月牙凳都被劈作了柴薪,满园芍药一夜间消失殆尽。他只能看岁月如砂纸般将母亲存在的证据层层磨去。檐角铁马夜夜呜咽,不知是为亡者哀鸣,还是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多年以来,他一直深信是主母构陷了母亲——不过是几封字迹模糊的家书,一张来路不明的舆图,再加一副噬骨焚心的逼供毒药。
可真相如惊雷般劈开记忆——那幅致命的布防图,竟是由他最敬重的祖父亲手截获。图纸边角的批注笔迹,与母亲教他临帖时写的“风”字如出一辙。案卷里泛黄的认罪状上,一笔一划都是母亲惯用的“飞燕衔泥”笔法,连最后收笔时微微上扬的撇捺,都和她为他批注《诗经》时一模一样。甚至于那案宗中的下毒令也盖着父亲私印——“无常”不是主母逼供的手段,而是父亲留人的执念。
最讽刺的是,当年母亲得以幽禁在余容院而非水牢,竟是主母念及同为人母的悲悯,跪在祠堂前为她求来的最后体面。
原来那些他珍视的、与母亲最后相处的时光——窗边共读的午后,手把手教他调弦的黄昏——都是这个他恨了十年的女人,为他偷来的一缕微光。
一阵冷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当乱响。
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突然明白:母亲当年推开的那碗药,连着他的小手一起推开了。
少年的记忆宛如幻镜,一朝破碎,只留下无尽的黑暗。母亲是谍。风家的包容,父亲的挽留,甚至与幼子最后的相伴都没有撬动母亲的信仰。她宁愿忍受无常蚀骨穿心的折磨,也不愿背叛自己的主人。她甚至会为了某个政权利益而倾覆风家,害死连同他一起的所有人。风家对她不重要,父亲不重要,就连他也是不重要的。他不知该如何回忆她,也不知该如何想他自己了。如果他记忆中的母亲都不是真实的,那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这雨才歇,轩公子便又来了。”如月小声嘀咕着,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下。
风延远从思绪中被拉回,抬眸望去,只见风延轩踏着湿润的鹅卵石路大步而来,衣袂间还沾着未干的雨气。那人却在云鸢屋前略一驻足,许是发现她不在屋中,竟忽地仰首望向听雨阁,唇边漾起明朗笑意,转而朝自己这边疾步而来。
“这雨下了大半日,可算停了!”
人未至声先到,风延轩携着一身春雨过后的清冽气息闯入阁中。他目光落在案上墨迹未干的麻纸上,不由分说凑近细看:“果然又在练字。”忽而挑眉一笑,“这笔力虚浮不定……近日有心事?”
风延远正欲收起案上字帖,风延轩却抢先一步夺了过去。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风延轩念着念着,声音戛然而止。
风延远劈手夺回纸,三两下揉作一团掷入纸篓。
“如月,”风延轩眉头紧锁,“把这字帖拿去烧了,一片纸屑都不许留。”
如月虽不明就里,还是恭敬应了声“喏”,捧着纸团匆匆退下。
风延轩一把扣住弟弟的手腕:“你这是做什么?”他压低声音,“父亲又同你说了什么?公主和王爷将至,你倒在这里临写嵇叔夜的《幽愤诗》?”
风延远神色淡漠:“她未曾告知于你?”
“告知什么?”风延轩苦笑,“如今父亲见我,开口闭口都是狗洞二字,哪还谈得上其他。”
“云鸢竟未与你提及…”风延远眸光微冷,“那粮铺主人拒客时,口称贵物贱身
、与世无营?”
风延轩先是一怔,继而失笑:“原来如此。这帮土匪,竟敢用嵇叔夜的诗做暗语。”他随手拨弄案上笔架,“这世道啊——还真是满口清高者行龌龊事,蝇营狗苟辈论风雅文。”
风延远对这世道没有任何想法,只漠然应道:“诗是首好诗。”正欲取新帖临摹,铁杵笔却被风延轩一掌按住。
“别写了,我有事儿找你。明日公主到了要设宴。以我对殿下的了解吧,那些个老古板怕是难入她的眼,但若是你这样风姿秀雅之人,她是一定想见一见的。”
“公主是来找你的,你拉我作甚?”
风延轩无奈央求道:“兄弟一场,不要见死不救嘛!”
“二哥向来精于此道,小公主不过是个十余岁少女,怎么还怕了起来?”
“这可不是一般的少女啊,别说她背后都是谁了,就是她那刁蛮性子,我也招架不住啊。这陪她一时尚可,这几日下来,我可消受不起。她若看上了你,我们也好一起分分这福气”
“二哥既然招了福气,便全力以赴消受罢了,兴许还能得个驸马的身份。在这里畏畏缩缩,弄巧成拙,白白招来祸端。”
“我哪里招惹她了?我不过是随琅琊王围猎的时候,给她捉了只小兔子,哪知她就记住我了!哎,人长得太俊美就是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