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两人去教堂内逛了一圈,便来到山顶的开阔处,眺望景色。
山顶上游客不多,大概是因为天冷,虽然有阳光,气温却还在十度以下。不一会,夏迩冷了,便穿上羽绒服。这件羽绒服是两人在网上挑了很久才买的,夏迩说不要,赵俞琛却偏要买。
“你自己就一件夹克。”夏迩嘟囔着,赵俞琛却说,自己在工地上干活儿,有工装,羽绒服这种衣服,太娇嫩。
赵俞琛喜欢看夏迩穿蓝色、白色这样的衣服,就像当初把他领回家给他喝雪碧一样,干爽明净,是他希望的也是夏迩原本的底色。白色羽绒服加上蓝色围巾,就像天空似的,赵俞琛就是看着他,就觉得自己都变得更轻盈了。
爱一个人,就要把他打扮漂亮。
“喏,你先吃——”夏迩从饭盒里拿出一颗水煮蛋,递给赵俞琛。赵俞琛两口吞下,夏迩又笑盈盈地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打开,紫米粥的香气浓郁,夏迩昨晚熬了大半夜。饭盒里还有三个鸡蛋,几朵浇了酱汁的西兰花。
这就是他俩今天的午饭,夏迩说,别看少,可是营养均衡,他包里还背着两个橘子呢!
赵俞琛笑着揉他的头发,“哪里少,一点都不少。”
两人坐在长椅上,一边吃一边聊天,粥菜口味清淡,就像生活一样。或许在很久之前还会渴望轰轰烈烈,但平淡安稳才是生活最大的馈赠。
“你为什么想来爬佘山呢?”夏迩问,嘴里嚼着西蓝花,甜丝丝的。
“读书的时候经常来。”
“你喜欢爬山?”
“嗯,喜欢到高的地方,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很多平常看不到的景色。”
夏迩笑了笑,说:“我还没怎么爬过山呢,我很少去高的地方,似乎一直在很下面。”
“下面有下面的景色,很热闹,很接地气,你看,山上没什么人呢,会孤独的。”
赵俞琛伸手,夏迩拧紧空了的保温杯,放回包里,朝赵俞琛靠近,躺进了他的怀里。
“我不要孤独,我最害怕孤独了。”夏迩含笑说:“小时候,我爸不要杉杉,时常把她送走,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他在外面鬼混,我妈也不跟我讲话,我就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滋味,很难受,后来才知道那叫孤独。”
赵俞琛垂下眼眸,用手拨弄了一下夏迩耳垂上血红的坠子,说:“跟我讲一讲你妈妈的事。”
“妈妈?”夏迩苦涩地笑,不像是十八岁的笑容,而是充满了疲惫和无奈,似是认命一般,“那我说了,你可不准可怜我。”
“好,我不可怜你。”
犹豫了会,似乎在想怎么整理措辞,夏迩好一会才开口。
“我妈,今年才三十八九,不满四十呢,嫁给我爸时,好像才十六,被她哥,也就是我舅,几千块钱卖过去的。”
“妈妈原先还可以上高中,可家里不让她上,因为没钱让她读,不过我想就算有钱也不会让她读书的,我家还有两个舅舅。男人娶老婆都要钱,钱嘛,就是卖女儿挣来的。”
“我妈生我的时候好像刚满十八,十七岁时生了我哥,可我哥死掉了,听我爸说,他说我哥死掉的时候我妈一点都不伤心,她在流泪,却也在笑,别人都说她脑筋有问题,可我爸才不在乎呢,一年后又叫她生了我。”
“所以,我知道,妈妈不爱我,很正常。”
赵俞琛的心颤了颤,低声问:“她……不爱你?”
“是啊,我不是说了吗,这世界上或许就只有你爱我,妈妈,她不爱我,我理解,其实我一直很希望她跟我爸离婚,但我爸是不会放她走的,她尝试过,但失败了。”
夏迩抬头,朝赵俞琛露出一道昳丽的笑容。那笑容在阳光下明媚得不像话,却又悲伤到让人无法直视。
赵俞琛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哎,你又在可怜我了!”夏迩往后一躲,避开了赵俞琛那无限怜爱的目光。
“我没有……”
“有!”夏迩嗔怪地推开赵俞琛:“我才不要你的怜悯,跟你讲,是因为你问了,我才不要说这些来讨别人的可怜。”
“我知道,可还不允许我心疼你了?”
“你的心已经足够疼了。”
“谁说的,我现在已经不疼了。”赵俞琛锤了捶胸口:“跟水泥墙一样的。”
夏迩转头看他,没忍住掉下来一颗泪来。怎么回事,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忍不住流泪。突然想起来自己所抵抗的从来都是怜悯,赵俞琛何尝不是如此?原来在截然不同的两个道灵魂里,他们拥有着相同的底色。
冬日阳光在下午两点变得更加温暖,坐在长椅上,夏迩没忍住打起了瞌睡,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赵俞琛就给他戴上围巾,让他趴在自己腿上睡会。赵俞琛自己则戴上耳机,听着音乐,独自遥望前方。
城市笼罩在一片苍茫当中,视野所及之处,依稀可见那些熟悉的建筑。赵俞琛心想,自十八岁来到这个城市,已经是十一年,十一年,五年都在牢狱当中度过。对此遗憾很多,多到让人无法释怀,所谓人生常恨水长东,赵俞琛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时常与遗憾作伴。可为什么,却在这样静谧的时刻,爱人趴在腿上睡觉、阳光落在身上的时刻,他便又再度感受到命运那神奇的注定,于是悄然地松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够了,一切都足够了。
过去学哲学,朋友们都爱聚在一起讨论自由意志这个东西,很多人认为人类都具有自由意志,选择即是我们意志的体现,那时赵俞琛对此是绝对的拥趸,因为他意气风发,所向披靡,对整个世界都有征战的决心。但如今看来,撇开悲观主义的色彩,赵俞琛却觉得,人的意志,从未自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