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十一年三月,镇国公自漠北回京。那日金车玉辇,鞭炮齐鸣,隐隐比大半年前贺君旭带着军功班师回朝那日还要煊赫热烈。
只是贺君旭那时,京城长街两旁挤满了庆贺欢迎的百姓,而如今,一排排佩刀卫森严把守着镇国公仪仗队伍行经之地,禁止行人入内,使得偌大一条官道空空荡荡,唯有锣鼓喧天。
贺君旭与赵熠等人坐在长街一侧的食楼厢房内,垂眼俯视着窗外的仪仗队伍。今日跟随在赵熠身旁的心腹人数骤减,唯有木峥嵘和冯太傅来了。
“一群没骨头的墙头草,先前听见谢家出事了就纷纷来我们这投诚,如今见到镇国公得宠又都去光王那边了!”冯太傅年事已高,气得脖颈通红,边拍案边骂:“特别是丁磊那臭崽子,若不是得太子殿下提拔他去赈灾,他能平步青云吗!如今他竟也背弃我们,真是忘恩负义!”
赵熠恭顺地给老人家顺着背:“人各有志,随他们去罢,您别气坏了身子。”
冯太傅看着唯唯诺诺的太子,为他打抱不平之情更甚:“殿下,眼下我们快要无人可用、无立足之地了,您倒是上点心啊!”
眼看老太傅一口气就要喘不上来,贺君旭将目光从窗外移至室内,不紧不慢地插话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您且耐心看着吧。”
因在丧期,他已经很久没有穿往常那身意气飞扬的大红武官服,一身黑衣像是将他的所有的情绪都收束起来,渐渐有了几分能叫人信服的深沉。
冯太傅在他的沉稳气场中终于熄了怒火,他大力地捋着乱糟糟的胡子:“哼,那你说你们想怎么应对?”
贺君旭看了木峥嵘一眼,木峥嵘儒雅一笑,接过话题:“听闻当年太傅在私塾为圣上讲学时,第一课讲的便是《左传》,那么郑伯克段于鄢的旧事,您应该最清楚才是。”
冯太傅一顿,很快便会意了,虽然仍是半信半疑:“哼,那老夫就拭目以待了!”
随着镇国公的到来,整个京城都乱成了一锅粥。谁都知道光王的母族谢家深得圣宠,赵煜的势力以一种肆无忌惮的程度飞去快展起来,王公权贵被逼着表明立场,使得原本只是暗涌的皇储之争,渐渐被划出了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
贺君旭早已因丁忧辞了官,但每日朝堂上发生的事还是一清二楚:昨天光王党羽沆瀣一气针对太子的心腹,今日木峥嵘带着言官弹劾光王结党营私;今日谢家联合亲信为赵煜争权,明日冯太傅长吁短叹倡导维护东宫祖制正统……其中闹得最沸沸扬扬的,便是科举监事之争。
今年的科举即将举行,这是一国之大事,往年都由庆元帝亲自主持。然而自开春以来,庆元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无法再亲力亲为。此时本该由太子代理国事,偏偏光王势力正盛,一个又一个文官武将流水似的请旨举荐赵煜来主持科考事宜,众口铄金一通歪理,竟把庆元帝也说服了。
这可把冯太傅气得几乎吐血,真是倒反天罡!他当即在早朝上引经据典喷了一个时辰,从纲常伦理说到朝政礼制,恨不得一头撞在金銮殿的柱子上以死上谏。
如此一闹腾,庆元帝本就病恹恹的脸上更显疲惫,年轻时他也是个说一不二的帝王,但缠绵病榻的日子令他渐渐力不从心,眼看着满朝文武垂首相拜,但骨子里却早已各自为新皇未雨绸缪,庆元帝的眼底略过几分阴霾。
“太子,光王,”庆元帝揉着太阳穴,将目光移向了这场风波的两位主角身上,“你们是怎么想的?”
赵熠忽然被点了名,正踟蹰如何作答,赵煜就已经抢先一步,稽首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可有信心么?”庆元帝定定盯着自己的二儿子,他正值盛年,雄姿英发,就像……当年在战场上野心勃勃的自己。
赵煜铿锵答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儿臣有信心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有心人?朕相信你确实是个有心的。”庆元帝衰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又转而看向了赵熠,“太子呢?”
“儿臣……儿臣……”赵熠低着头偷瞄了一眼志在必得的皇兄赵煜,又瞥向刚刚大动肝火满脸通红的冯太傅,最后看向了不远处的木峥嵘,欲言又止。
木峥嵘眉目平和,只是温润地向他露出宽慰的微笑,以目示意他但说无妨。
于是赵熠深深吸了一口气,大胆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儿臣自然也愿为父皇分忧,只是如今为了科举监事一职,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儿臣若是再和皇兄相争,反倒让父皇添忧了。横竖侍疾解颐,斑衣戏彩,总有儿臣能尽孝的地方……”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俱是一怔。庆元帝眼中也划过意外之色,他端详起自己这个纤弱的新太子来,半晌喜怒不形于色地下了旨意:“既如此,科举一事便交由光王去办。太子既然有意侍疾,明日起便到御书房替朕抄写批复吧。”
“你是不是傻啊!”一下朝,冯太傅就恨铁不成钢地向赵熠吼了起来,“主持科举是招募清贵士子的好机会,如今朝中的多半已投入光王麾下,我们再不发展新人,你还如何与他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