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九,夜,荣国府东跨院上房。
浓重的药气混着未散的酒秽味,沉甸甸压在锦绣帐幔之间。
贾琏眼皮似有千斤重,每一次掀动都牵扯着颅脑深处刀劈斧凿般的剧痛。
喉间火烧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带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意识沉浮,只觉自己像被塞进一具冰冷僵硬的躯壳,四肢百骸无处不酸,无处不痛。
“水…”他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磨过。
一只微凉的手立刻托起他的后颈,青瓷碗沿贴上干裂的唇。
温热的参汤带着微苦的甘味滑入咽喉,稍稍缓解了那股灼烧感。
贾琏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焦。
眼前是一张极明艳的脸。
丹凤眼,柳叶眉,朱唇点得鲜亮,梳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耳坠赤金点翠坠子,通身的气派华贵逼人。
只是那眼神,此刻却如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剜着他。
“哼,”那朱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刺,“二爷这酒,吃得可真是时候。”王熙凤的声音淬着冰碴,“林家表妹千里迢迢抵京,阖府上下都紧着张罗,独二爷您,倒有闲情逸致醉卧风雪,一睡就是三日,险些连老太太的寿数都冲撞了!”
贾琏脑中嗡的一声,无数混乱破碎的记忆碎片猛地撞了进来:腊月初六,大雪纷飞,奉贾母之命率仆从至通州码头,迎候自扬州扶母灵归京的林家表小姐林黛玉。
黛玉乘翠盖珠缨八宝车入府,纤弱单薄,一双含露目怯生生打量着这煊赫门庭。
当夜,几个惯常奉承的清客相公拉着他吃酒暖身,觥筹交错间不知灌下多少黄汤。
散席时已是深夜,风雪更急,他脚下虚浮,不知怎地竟在回东院的穿堂下绊了一跤,直挺挺栽进了雪窝里…再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燥热、冰冷交替的煎熬。
他…这是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不,不是他。
一股陌生的清明感在混沌中升起,审视着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贾琏,荣国府长房嫡子,捐了个同知在身上,平日里帮着料理些府外庶务。
好色、惧内、才干平平,贪杯误事更是家常便饭。
此番迎黛玉进府本是露脸的差事,偏又栽在这“酒”字上,还险些送了性命。
“林…林妹妹…”贾琏挣扎着想坐起,牵扯得胸口一阵闷痛,剧烈地咳嗽起来。
“妹妹好着呢!”凤姐冷哼一声,接过平儿递来的热帕子,却并不递给他,只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安置在老太太院里的碧纱橱了。老太太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昨儿又赐了件大毛的貂裘。只是…”她话锋一转,丹凤眼斜睨过来,“偏生二爷带回的箱笼里,清点出来竟短了两匣上好的无烟银霜炭!妹妹身子弱,碧纱橱又不如正屋暖和,冻得咳嗽不止,老太太问起来,二爷说,我这当家的嫂子,该怎么回?”
短了炭?
贾琏心头一凛。
他记得清楚,在扬州清点林如海托付的行李时,确有专门标注的几大箱上等霜炭,是预备给畏寒的黛玉路上及进京后使用的。
怎会短了?
平儿已默默将药碗再次捧近,垂着眼帘,声音温顺:“二爷,该用药了。”药汤浓黑如墨,映出碗沿上方一张苍白憔悴却难掩俊朗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正是书中“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的琏二爷皮相。
只是此刻,这双眼里没了往日的轻浮浪荡,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贾琏就着平儿的手,将那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汁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