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臂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著江野,语气里的鄙夷几乎凝成实质,“我劝你有点自知之明,別硬撑了。这活儿不是你这种娇滴滴的人能干了的。赶紧自己收拾东西走人,別浪费大家时间,也省得被周主任直接赶走,那样更难看。到时候,你这点面子可都丟光了。”
周美琪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江野心上。难堪、愤怒、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喉咙发紧。
江野看著周美琪那张写满“不耐烦”和“看不起”的脸,对方转身要走的、毫不留情的背影,心中更加著急。
她拿起那件被称为“垃圾”的衬衫前片,將其平整地铺在膝头,目光专注,一寸一寸地仔细检视著上面的每一处瑕疵。
“线为什么歪了?是推送布料的手力度不均?跳针是因为针头钝了还是自己脚速和手速没配合好?线头忘了剪……是太著急了,只顾著赶速度。”江野一遍遍在心里审问自己。
忽然,一个被紧张和焦虑掩埋的记忆碎片,猛地划破了眼前的迷雾。
江野想起老家昏暗灯光下,那台母亲陪嫁来的、老掉牙的脚踏缝纫机。它发出的声音远没有这里机器的狂暴,更像是疲惫的嘆息。
可她就是在那台老傢伙上,学会了如何让针脚走得笔直均匀,如何盘出精巧的盘扣,如何根据布料的纹理巧妙下剪,省料又平整。
邻居婶子拿来城里买的时髦样子,江野看上几眼,回家就能用自己的旧布料復刻个八九不离十。
连做了二十多年纺织工的母亲,都摸著她的手艺感嘆:“小野这双手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比我这老把式还灵巧几分。”
是啊,她明明是会做衣服的,甚至曾为此暗暗自豪过。
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瞬间驱散了盘踞在江野心头一上午的焦躁和自我怀疑。
眼前的工业缝纫机虽然庞大陌生,噪音惊人,速度更快,但核心的道理,针、线、布料的配合,手、眼、脚的协调,万变不离其宗。
江野不是不会,而是被周大富的刁难、江美琪的敌意、流水线的紧迫、以及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被这一切压得喘不过气,太想立刻证明自己,太急功近利地想一口吃成个胖子。结果越是著急,手就越僵,心就越乱,动作就越发变形,生生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此刻江野明白了,她需要的不是魔法般的瞬间熟练,而是找回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种与针线布料打交道时的耐心、专注和手感,並將它们適配到这台新的机器上。
急躁,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而沉淀和思考,可以。
她重重哼了一声,语气虽然还是冲,但那股非要立刻赶人走的劲头却莫名消减了些。
“说得比唱得好,!手上功夫可不是靠嘴皮子!”她甩下一句,不再看江野,转身走回自己的工位,动作幅度很大地拉过一件衬衫,埋头车了起来,只是那背影看著依旧有些气鼓鼓。
周美琪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江野强撑的镇定。她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有短暂的同情,有毫不掩饰的看戏,但更多的是因被拖累进度而產生的厌烦。
这些目光灼得她脸上火辣辣的,心臟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羞耻和委屈几乎要衝垮她的防线。
但就在这一刻,江野想起李素娟的样子,想起她在山东破败不堪的家,那些捆绑她的现实困境仿佛一道无声电流,瞬间击散了那丝脆弱。
不,她不能垮。
江野深吸了一口混杂著絮和机油味的空气,將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硬生生压过了翻涌的情绪。她不再看任何人,抿紧嘴唇,沉默地坐回到那台缝纫机前,埋下头,开始更加小心地清理卡死的线团,手指笨拙却异常专注地研究著梭芯的穿法、针头的角度。
整个上午,对江野来说无异於一场漫长而痛苦的酷刑。
她的工作檯仿佛成了一个孤岛,四周是高效运转的流水线发出的巨大轰鸣,而她这里,却不断响起不和谐的杂音,时而是针头断裂的清脆“咔嚓”声,时而是线团再次混乱纠缠时机器发出的沉闷呜咽,时而是她手忙脚乱试图纠正时碰倒工具架的细小撞击声。
江野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缝纫机的踏板在她脚下仿佛有千斤重,推送布料的双手僵硬而不听使唤。她缝出的线跡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的蜈蚣,不时出现的跳针更是让原本平整的布料上鼓起难看的线疙瘩。
流水线传到她这里,就像奔腾河水遇到了坚固闸门,瞬间停滯堵塞。后面负责钉扣、熨烫、质检的工人们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等著她那份磕磕绊绊、质量堪忧的半成品。
“搞什么啊!这么慢!”
“会不会做啊?不会做回家去啊!”
“又停了,真是倒霉,跟个生手挨著!”
抱怨声和白眼从四面八方袭来,几乎要將江野淹没。她能感觉到背后那些不满的视线,如芒在背。
李大力皱著眉头过来看了两次,但只是不耐烦地指点两句,“手稳一点!”“看准了再踩!”,便又匆匆走开去处理別处的问题了。
每一分钟都无比煎熬。汗水浸湿了江野额前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紧盯高速跳动的针头而酸涩不已,腰背也开始发出抗议的酸痛。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大幅度的休息,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著失败、整理、再尝试的过程。
午休铃如同救赎的號角,骤然响起,轰鸣的机器声浪隨之渐渐平息。
江野几乎虚脱般地鬆开了踩著踏板的脚,瘫坐在椅子上,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