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周美琪像是听到了笑话,“你看看这流水线,看看大家的速度。你慢慢学,我们大家陪你喝西北风?知不知道你耽误一分钟,后面多少人要等你,奖金你赔给我们吗?”
她说话又快又直,句句砸在点子上,也句句戳人心窝。
周围几个工友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透露著赞同。
“我没有要耽误大家的意思。”江野迎著她的目光,不闪不避,声音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噪音,“美琪姐,我听说您手艺是全组数一数二的。但我想,您刚进厂的时候,大概也不是生来就会这些的,肯定也有老师傅耐心教过,自己一步步摸索过。”
江野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竖起耳朵听的工友,语气诚恳却带著不容忽视的力量,“我才刚来,很多地方都不懂,但我不是来偷懒耍滑的。组长让我看,我就认真看,用心学。我会用最快的速度熟悉流程,跟上大家的节奏,绝不拖累整条线的进度。”
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似乎静了一瞬。
几个原本看戏的老工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似乎被勾起了自己当初做学徒时的回忆。
江野这番话,既点明了周美琪也曾是新手的事实,弱化了她的咄咄逼人,又当著所有人的面立下了会努力追赶的保证,姿態放得低,话却说得漂亮,让人挑不出错,反而显得周美琪有些过於苛责新人了。
周美琪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回应,噎了一下,眼睛盯著江野,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点虚偽或顶撞的痕跡,但只看到一片平静的坦诚。
她重重哼了一声,语气虽然还是冲,但那股非要立刻赶人走的劲头却莫名消减了些。
“说得比唱得好,!手上功夫可不是靠嘴皮子!”她甩下一句,不再看江野,转身走回自己的工位,动作幅度很大地拉过一件衬衫,埋头车了起来,只是那背影看著依旧有些气鼓鼓。
周美琪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江野强撑的镇定。她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有短暂的同情,有毫不掩饰的看戏,但更多的是因被拖累进度而產生的厌烦。
这些目光灼得她脸上火辣辣的,心臟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羞耻和委屈几乎要衝垮她的防线。
但就在这一刻,江野想起李素娟的样子,想起她在山东破败不堪的家,那些捆绑她的现实困境仿佛一道无声电流,瞬间击散了那丝脆弱。
不,她不能垮。
江野深吸了一口混杂著絮和机油味的空气,將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硬生生压过了翻涌的情绪。她不再看任何人,抿紧嘴唇,沉默地坐回到那台缝纫机前,埋下头,开始更加小心地清理卡死的线团,手指笨拙却异常专注地研究著梭芯的穿法、针头的角度。
整个上午,对江野来说无异於一场漫长而痛苦的酷刑。
她的工作檯仿佛成了一个孤岛,四周是高效运转的流水线发出的巨大轰鸣,而她这里,却不断响起不和谐的杂音,时而是针头断裂的清脆“咔嚓”声,时而是线团再次混乱纠缠时机器发出的沉闷呜咽,时而是她手忙脚乱试图纠正时碰倒工具架的细小撞击声。
江野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缝纫机的踏板在她脚下仿佛有千斤重,推送布料的双手僵硬而不听使唤。她缝出的线跡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的蜈蚣,不时出现的跳针更是让原本平整的布料上鼓起难看的线疙瘩。
流水线传到她这里,就像奔腾河水遇到了坚固闸门,瞬间停滯堵塞。后面负责钉扣、熨烫、质检的工人们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等著她那份磕磕绊绊、质量堪忧的半成品。
“搞什么啊!这么慢!”
“会不会做啊?不会做回家去啊!”
“又停了,真是倒霉,跟个生手挨著!”
抱怨声和白眼从四面八方袭来,几乎要將江野淹没。她能感觉到背后那些不满的视线,如芒在背。
李大力皱著眉头过来看了两次,但只是不耐烦地指点两句,“手稳一点!”“看准了再踩!”,便又匆匆走开去处理別处的问题了。
每一分钟都无比煎熬。汗水浸湿了江野额前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紧盯高速跳动的针头而酸涩不已,腰背也开始发出抗议的酸痛。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大幅度的休息,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著失败、整理、再尝试的过程。
午休铃如同救赎的號角,骤然响起,轰鸣的机器声浪隨之渐渐平息。
江野几乎虚脱般地鬆开了踩著踏板的脚,瘫坐在椅子上,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颤抖。
她看著自己面前那寥寥几件“成果”---一堆线头凌乱、针脚歪斜甚至需要拆掉返工的半成品,心情沉重得像压了一块巨石。这不仅意味著下午的工作量更大,更代表著她几乎没有任何有效的產出,今天的工钱恐怕都难以保障。
工人们如同潮水般站起身,喧闹著、说笑著结伴向食堂涌去。车间里很快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零星几个带饭的工人留在位置上。
这时,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停在了江野工位旁。
江野抬起头,正对上周美琪那双带著审视和毫不掩饰讥誚的眼睛。
周美琪甚至没徵求她的同意,就直接伸手从她那堆“次品”里拎起一件衬衫前片,像抖落一块抹布一样在空中抖开。
阳光下,那歪斜得像蛇爬的线跡、疙疙瘩瘩的跳针处、以及几处忘记修剪的长线头显得格外刺眼。
“嗤---”周美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手腕一甩,將那件衬衫前片直接扔回到了江野的机台上,布料轻飘飘地盖住了她的手背。
“就这水平?”她声音又响又亮,在空旷的车间里甚至带起了回音,引得远处几个还没走的工人也望了过来,“我上午还以为你只是嘴上逞能,没想到手上更废物。一下午就捣鼓出这几堆垃圾?返工的时间都比做一件新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