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扭曲、凝滞。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撞上了一个坚硬如铁、带着冷冽清冽气息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同时,她握着酒杯的手,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朝着那熨帖平整的深青色衣襟猛地一扬!
“哗啦——!”
清脆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即使在这喧嚣的音乐中,依然如同惊雷般清晰可闻!
冰凉的、带着浓烈橡木桶气息的琥珀色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保留地、淋漓尽致地倾泻在江砚舟胸前那价值不菲的长衫上!酒液迅速洇开,贪婪地渗透着精良的布料,染出一大片深褐色的、极其刺眼和狼狈的污渍,瞬间破坏了那份沉静的威严。碎裂的玻璃杯掉落在锃亮的拼花地板上,碎片如同炸开的冰晶,四散飞溅。
“啊!”苏云岫发出一声短促而真实的惊呼,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和彻底的手足无措。她自己也因为这反作用力,彻底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后跌坐在地。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高跟鞋崴了。精心梳理的波浪卷发有几缕狼狈地散乱开来,黏在汗湿的脸颊上。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沾染了大片酒渍和地板上的污水污痕,精心营造的形象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一片狼藉。她仰着头,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那双原本就盛满惊惶和努力扮演“无辜”的大眼睛,因剧烈的疼痛和极致的恐惧瞬间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汽,像一只被暴雨打落泥潭、瑟瑟发抖、找不到归巢的雏鸟,楚楚可怜地望着上方那个骤然降临的、如同山岳般压迫的身影。
死寂。
绝对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冰层,以江砚舟为中心,瞬间冻结了半径数米之内的一切。
震耳欲聋的音乐仿佛被一只巨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周围所有的谈笑声、劝酒声、调情声都如同被利刃斩断,消失得无影无踪。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恐惧的、难以置信的、幸灾乐祸的——如同无数根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针,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狠狠地刺在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苏云岫身上,也刺在胸前一片狼藉、却依旧渊渟岳峙的江砚舟身上。
程岩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像淬了火的刀锋骤然出鞘!他一步踏前,魁梧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气势,右手闪电般按向腰间,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乎下一秒就要动手将这个“冒犯者”撕碎!他身后的几个帮众也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手不自觉地摸向藏匿的武器,眼神凶狠地扫视全场。
那些原本围在江砚舟身边谄媚讨好的人,此刻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如同劣质的石膏面具,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避之不及的惶惑,下意识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拼命拉开距离,生怕被这无妄之灾波及。
整个金碧辉煌的舞厅,仿佛瞬间褪去了所有浮华的光彩,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狼藉和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连空气都凝固成了铅块。
江砚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自己胸前那片迅速扩散、散发着浓烈酒气的污渍。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如同两道深不见底的寒潭,落在跌坐在地上、如同被抛弃的破布娃娃般狼狈不堪的苏云岫身上。
那目光,深不可测,平静得令人心悸,也锐利得足以穿透灵魂。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暴戾的呵斥。只有一种深海般的审视,冰冷、沉静,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轻易剥开她精心涂抹的脂粉,看进她灵魂深处每一个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角落。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玉质面具,只是那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线条,似乎比平时更加冷硬了几分,透着一股无形的、令人胆寒的压力。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仿佛连心跳都停止的绝对死寂中,一秒,又一秒,艰难地爬行。
苏云岫感觉自己快要被那目光彻底冻僵了,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恐惧像冰冷粘稠的沥青,从脚底蔓延上来,将她彻底淹没、包裹。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无法控制地咯咯打颤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完了……全完了……任务还没开始,就要以最耻辱的方式结束了。等待她的,将是陈默群那张温和微笑面具下冰冷残酷的怒火,是76号那间永远弥漫着血腥和消毒水味道、洗不干净血迹的审讯室,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
就在她紧绷的神经几乎要彻底崩断、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深渊的瞬间,江砚舟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了那只戴着青玉扳指的手。
苏云岫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惊弓之鸟,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因恐惧而剧烈颤动。等待着雷霆一击的落下,或是冷酷无情的处置命令。
然而,那只骨节分明、带着掌控生杀予夺力量的手,并没有落下。
它只是停在半空,然后,以一种不紧不慢、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姿态,拂了拂长衫前襟上沾着的几块细小的、闪着寒光的碎玻璃碴。
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在拂去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接着,一个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在玉盘上,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清晰地响起,一字一顿地钻进苏云岫的耳朵,也钻进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屏息凝神的人耳中:
“这杯酒,”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如同冰冷的锁链,牢牢锁着地上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的女人,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却又无比清晰的事实,“你打算怎么赔?”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万钧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死水潭,在凝固如冰的空气里,砸开一圈无声却足以让所有人心脏停跳的巨大涟漪。那平静下的暗涌,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苏云岫的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赔?她拿什么赔?这条命吗?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喉咙。
江砚舟的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受损的程度。然后,他微微侧首,视线甚至没有完全转向程岩,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下颌。
程岩如同接到最清晰的指令,按在腰间的手瞬间松开,向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他没有去搀扶,甚至没有低头看苏云岫一眼,只是伸出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精准地、毫不怜惜地攥住了苏云岫纤细的上臂!
“啊!”苏云岫痛呼出声,被那巨大的力量硬生生从冰冷的地板上提了起来!脚踝处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只能狼狈地、半倚半靠地被程岩拖着。高跟鞋歪在一边,月白色的旗袍下摆沾满污渍和酒液,精心维持的伪装彻底粉碎,只剩下最原始的狼狈和脆弱。
“带走。”江砚舟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吩咐处理一件垃圾。他不再看苏云岫一眼,转身,深青色的衣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径直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那片刺眼的酒渍,在他沉稳的步伐下,竟也显出一种诡异的从容。
程岩如同押解重犯,铁钳般的手纹丝不动,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踉跄的苏云岫带离这片死寂的焦点。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更宽的通道,敬畏的目光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惊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苏云岫被拖行着,脚踝钻心地疼,手臂仿佛要被捏碎。百乐门那光怪陆离的霓虹、那些扭曲惊惧的面孔在泪眼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被带走……去哪里?沉江?还是某个比76号更可怕的私刑地?陈默群的计划彻底失败了,而她,将成为第一个被碾碎的弃子。冰冷的恐惧让她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身体本能的颤抖和脚踝处火烧火燎的剧痛。
她被粗暴地塞进那辆黑色福特轿车的后座。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喧嚣又死寂的世界,也像一个冰冷的棺材盖合拢。车内弥漫着皮革和淡淡烟草的气息,冰冷而陌生。程岩如同铁塔般坐在驾驶座,一言不发。江砚舟坐在她旁边的位置,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他胸前那片深褐色的、散发着威士忌气息的污渍,无声地宣告着刚刚结束的惊心动魄。
车子启动,平稳地滑入雨夜的街道。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却再也照不进苏云岫眼中那片死寂的黑暗。她蜷缩在冰冷的皮质座椅角落,紧紧抱着自己刺痛的脚踝,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颠簸都让脚踝的痛楚更加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恐惧。她不敢看旁边那个沉默如山岳的男人,只能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湿漉漉的、如同怪兽剪影般的街景,不知道自己将被拖向何方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