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他需要陆重山,但也同样忌惮陆重山。
陆重山面不改色,沉声道:“杜大人此言差矣。朔方军自范阳一路转战而来,大小数十战,兵士疲敝,粮草损耗甚巨。若无足够补给,如何能上阵杀敌,为陛下收复两京?”
“哼,”杜远冷笑一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陆将军南下‘追捕乱党’,一去便是数月,朝廷数次传召皆无回应。如今大军一至,不提战事,先论补给。这究竟是为国分忧,还是为陆将军你自己的兵马打算?”
这番诛心之言,已是赤裸裸的构陷。陆重山双拳不由收紧,眼中寒光一闪。他可以忍受政敌的攻訐,但不能容忍他们污蔑朔方军将士的浴血奋战。
就在他要开口驳斥之时,一个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却从他身后响起。
“陛下……草民……可否说几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徐福”身上。李昭缓缓抬起头,虽然隔着一层纱幔,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仿佛能穿透一切。
李亨微微颔首:“徐先生但说无妨。”
李昭向前挪了半步,对着杜远的方向深深一揖,姿态谦卑到了极点:“杜大人心系国库,为陛下分忧,此拳拳之心,草民感佩。只是草民久随军旅,斗胆为大人算一笔账。”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气力不济,却奇异地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
“敢问大人,如今我大唐一个兵士的抚恤金是多少?若他战死沙场,其家小朝廷又要赡养多少年?”
杜远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支吾道:“自有定制,约……约白银五十两。”
“五十两。”李昭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那草民再问大人,一套精良的铠甲、一柄锋利的横刀,又要多少钱?”
户部侍郎下意识地回答:“全套军械,约……不过十两。”
李昭点了点头,帷帽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转向李亨,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虽然依旧沙哑,却字字泣血:
“陛下!杜大人只看到了户部账面上的二十万石粮草,却没看到,多一口粮,我大唐的兵士便能多一分力气在战场上活下来!他只看到了三万件军械的耗费,却没看到,多一套坚甲,便可能少一个忠魂埋骨他乡,少一个破碎的家庭需要朝廷用五个‘十两’去抚恤!”
“如今国难当头,最贵者,非粮草,非金银,而是人命!是我大唐将士的命!”
“朔方军,是陛下的刀!刀若不磨,如何斩尽妖氛?兵若不饱,如何收复河山?杜大人今日省下的,是粮草军械;可他日葬送的,却可能是我大唐成千上万的忠勇将士,和陛下光复社稷的希望!”
他一番话说完,猛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摇摇欲坠,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陆重山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的手臂。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杜远被他一番话抢白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本是站在道德高地,指责陆重山贪婪;可被李昭这么一说,反倒成了不顾将士死活、为省钱而葬送国家的罪人。这顶帽子,他无论如何也戴不起。
李亨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死死盯着那个在陆重山搀扶下依旧颤抖不止的“徐福”,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哪里是个孱弱的清客?这分明是个胸有沟壑、辞锋如刀的绝顶智囊!他没有直接反驳杜远的构陷,而是巧妙地将问题从“兵权之争”偷换概念,升华到了“人命与国运”的高度,一番话,既堵住了所有政敌的嘴,又说到了李亨的心坎里,更将陆重山索要粮草的行为,包装成了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
好一个“徐福”!好一张利口!
“说得好!说得好啊!”李亨抚掌大笑,方才的疑虑一扫而空。他走上前,亲切地看着李昭,“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是朕……是朕糊涂了!”
他转身对户部尚书下令:“传朕旨意,陆将军所请,一律照准!不,加三成!务必让朔方军将士吃饱穿暖,让他们知道,朕与朝廷,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
“陛下圣明!”陆重山与一众武将齐声拜倒。
李亨再次看向李昭,目光中充满了欣赏与探究:“徐先生虽然身子弱了些,但有如此见地,实乃国之栋梁。日后,还望先生能在陆爱卿身边,多多为朕分忧。”
“草民……不敢。”李昭垂下头,声音又恢复了那副怯懦的样子。
陆重山扶着他,不动声色地将他挡在自己身后半步的距离,对李亨道:“陛下谬赞。徐福他体弱多病,方才一时情急,耗了心神,臣想先带他下去歇息。”
“理应如此,快去吧。”李亨挥了挥手,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殿门外。
一个心腹宦官凑上前来,低声道:“陛下,这个徐福……”
“不简单。”李亨收回目光,眼神深邃,“一个能让陆重山这头孤狼都收敛利爪、小心翼翼护在身边的人,绝不会只是个幕僚那么简单。去,给朕好好查查这个‘徐福’的底细。”
“喏。”宦官领命退下。
李亨负手立于殿中,望着地图上已被叛军占据的大片疆土,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陆重山,你身边藏着的这把刀,可真是锋利得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