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畔茶寮傍水而建,四面敞开,水流声潺潺,空气里浮动着煮茶的清香和水汽的微凉。
段燎的脚步在看清茶寮内景象的瞬间钉在了原地,他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完了。
他脑子里瞬间炸开锅,上次闲得无聊坐在这儿喝茶,嘴皮子一滑,和老板娘柳青开了个半真半假的玩笑,完犊子了!!
段燎脚底板蹭着地皮,下意识就想溜号,可就在他犹豫的档口,虞清清宴瘦的背影已经步入了那片清凉的茶香阴影里。
段燎内心哀嚎一声,只能硬着头皮跟进去,心里疯狂默念:柳青不在!柳青不在!柳青千万别在啊祖宗!
阳靠窗最敞亮的位置,王逸晨正朝着他们招手,笑容爽朗:“清宴,段燎,这边。”
段燎的目光扫过王逸晨身边那个人时,微微一顿。
那是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及肩的栗色短发修剪得利落有型,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线条略显硬朗的脸,小麦色的皮肤透着健康光泽,浓眉下是一双精明又带笑的大眼。
“哟!”司徒悠悠目光在王逸晨脸上打了个转,又落回走近的虞清宴和段燎身上,声音爽脆,“我说王逸晨,你们清水村真是个宝地啊,藏着这么两位风格各异的大帅哥,你早该引荐引荐。”她的视线在虞清清宴冷如霜的气质和段燎野性外放的脸庞上来回逡巡,眼睛里的光更盛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得,这还拍什么风光片,让他俩出个镜,我保证,片子一放出去,立刻火遍全网,帅哥引流,那可比啥都强。”
王逸晨无奈地笑了笑,给她和虞清宴、段燎分别倒了茶水:“司徒导演真会说笑,介绍一下,司徒悠悠,我们村这次的宣传片总策划和导演,清宴,段燎,都是我们村的贵客,段燎他们在村里是休假散心,真不好多麻烦人家。”
司徒悠悠端起粗陶茶杯,吹了吹热气,目光依旧灼灼,语气夸张地惋惜:“哎,那可真叫一个暴殄天物啊,浪费资源。”她说着,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再次飘向安静坐在那的虞清宴,心想这气质、这骨相,简直天生为镜头而生。
王逸晨放下茶壶,说回正事:“是这样,之前的几个小视频反响不错,吸引了一些背包客和摄影爱好者过来,马上就到八月十五了,村里今年恢复老传统,要办月神祭,清宴是大家推选出来的主祭,我就想着,能把这次月神祭全程拍下来,做成一个纪录片,或者主题宣传片的核心内容,司徒导演也觉得这想法很棒,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视觉冲击力也强。”
段燎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嘴里嚼着碟子里的炒南瓜籽,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虞清宴,主祭?月神祭?还是全程拍摄?他不在的这几天,村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
“王靖叔他们几位长辈,同意拍摄了么?”
王逸晨摇了摇头,眉头微蹙,笑容有点涩:“还没,我爸和铁柱他爸他们正轮流去做思想工作呢,这事儿急不得,得慢慢磨。”他叹了口气,“老一辈总觉得祭祀是神圣的,对山神月神的敬畏,得关起门来自己人做,生怕外人窥探了,不敬了。”
司徒悠悠放下茶杯,接口道:“可不是嘛,就今天中午,逸晨带我去了趟村里的祠堂,正好看到几位老奶奶正在赶制月神祭的主祭服,我的天。”她眼睛都亮了,“那身月白色的袍子,真真是绝了,料子不知道是什么古法织的,又轻又软,阳光下还泛着隐隐的银丝光,关键是那上面的刺绣。”
她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一整条云河、星图、还有古书上记载的逐月吉兽,全都是双面手绣,双面啊。”司徒悠悠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推崇,“我看了你们从那匹素布开始的跟拍,看着几个嬢嬢轮班坐在织机前,那手指翻飞,线都看不清,没有一个步骤用了机器,纯粹靠眼、靠手、靠脑子记下来的老图谱。”她转向王逸晨,“你当时跟我说村里孩子一出生,家里就得开始备嫁娶的新衣,我之前不信,现在彻底服了,这种手艺,真是……看一眼就少一眼了。”她语气沉重下来,随即又看向虞清宴,充满了纯粹欣赏艺术品的期待,“清宴,你穿上那一身……”她眼神扫过虞清宴的身形和气度,笃定地点头,“肯定绝了,我听逸晨说,你最近一直在练月神祭的核心舞步?什么时候能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先开开眼啊?”
段燎猛地被嘴里的南瓜籽呛了一下,低咳起来,脸都憋红了,赶紧灌了一口凉茶才压下去,他内心像塞了团泡了醋的棉花,又酸又堵,无声咆哮:开开眼?我都没见过,你们想得美。
王逸晨看段燎呛得脸通红,以为他是听了司徒悠悠的话吃惊,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对虞清宴道:“司徒导演的意思也是,拍摄祭祀本身可能有难度,但我们可以循序渐进,先说服王靖叔他们,允许我们先拍一拍排练,以及一些练习片段,让大家慢慢习惯镜头,慢慢觉得,这样的美和传统,不仅是村里人自己传承,也应该让更多人看见、尊重,而且有拍摄,也能更好记录和保存这些老手艺。”
“这件事,我觉得可以。”
段燎看着他平静应下的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又带着点不被纳入这个小圈子的莫名失落,只能郁闷地把手里剩下的几颗南瓜籽全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嚼得山响,眼神委屈巴巴地粘在虞清宴线条干净的侧脸上,像只被人遗弃在桌下啃骨头的大狗。
就在这时,一阵混合着皂角清冽和油煎葱花香气的风飘了过来。
“让让喽,”一个带着笑意的熟稔的声音响起,老板娘柳青端着个托盘,脚步轻盈地走了过来,她今天穿了件靛蓝染花的斜襟衫,头发松松挽在脑后,插了根雕花的木头簪子,眼波流转间笑意盈盈,她利落地把几碟新炸好的南瓜花饼和一盘热气腾腾的炒米糖放在桌子正中。
放东西时,她的手臂自然地横过段燎面前,段燎瞬间僵直了背,目光死死盯着桌面,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桌布底下,他能感觉到柳青带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看热闹的促狭。
“谢谢青姐。”王逸晨笑着道谢。
柳青摆好碟子,却没立刻走。她倚在旁边的木柱上,那双精明含笑的眼睛在桌上几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在安静喝茶的虞清宴身上,声音拖长了点儿,带着浓浓的本地腔调:“清宴呐,又去山君殿忙呀?哎呀,咱们村今年的月神祭可都指着你了哦!”她的目光转到段燎那僵硬的侧影上,嘴角笑意加深,“哎,段少,我看你这一头汗的,热茶喝多啦?还是……今天这南瓜饼,没上次炸得香,提不起你胃口了?”
段燎顿时感觉如芒在背,喉咙发干,结结巴巴地:“没、没,香,香得很。”他抓起一块焦黄的南瓜饼就往嘴里塞,根本不敢看柳青。
柳青咯咯笑了两声,目光又在虞清宴和段燎之间逡巡片刻,这才施施然地扭着腰走开,只留下一串带着山野气息的风情余韵。
王逸晨没太在意,继续说他的拍摄计划,王逸晨和司徒悠悠处于光线最充沛的位置,言谈间充满了热情和规划。段燎缩在背光的阴影里,身体前倾着,眼神却只钉在虞清宴的脸上,耳朵竖得老高听着他们的对话,像个急于融入却被无形屏障隔绝在外的小兽,焦躁又执拗,却又无法真把爪子拍到桌上去抗议。
虞清宴安静地坐在那里,他端着那杯渐冷的茶,偶尔在司徒悠悠或王逸晨说话时极轻地点一下头,没有人注意到,他那隐在阴影里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当段燎又一次因为走神没听清关键问题,发出一个迷茫的短促单音“啊?”时,虞清宴的目光才缓缓地无声无息地移动,落在了段燎写满我在听,但我更在乎你在想什么,的俊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