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水面,眼泪和水混在一起,就没人看见他哭过了,仍是那副凶巴巴的样子:“摘罢!没出息的东西!”
弟弟没有去摘莲花莲蓬,而是抱住了他头发,趴在他脑袋上小声又叫了他一句:“哥……”
类似这样的记忆……还有以前娘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两个一人守着一边膝盖,像两只巢穴里窝着的小鸟,拿嘴接着吃娘掰开了喂过来的点心,娘笑着,说:“一人一半,公平得很,都不要抢。”
模糊了起来。
清晰的是,娘不知为何,临死之时,死也不愿意让爹进来看她最后一眼,爹跪在闺房之外,她只是哭,泪眼望着弟弟,拉着自己的手,呼吸已经微弱,断断续续地嘱咐些让此后还要好好活下去的人总是听不清的话。
当父母的大抵都是这样,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孩子。
“……欠……咱们……欠的……娘……娘给……你还……”
听不清,娘也没有说完,她的生命苍白得像一蓬烟,散了。
幼时懵懂。
越长大,好的时候越记不清了,记得的,深刻的都是不好的时候。
越来越清晰,忽而扭曲的谁也不认识谁。
到底是仇人,还是亲人?
夜来也常想,世间事,说不清的何止一两桩,经历过的,其实细细想来,都是寻常。
何必念念不忘。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此后种种,不过是物是人非。
所有人都觉得弟弟父母双亡,十分可怜,难道自己就阖家美满,天下第一幸福人么?
他是仇小侠,他美名满天下,争来争去,满腔嫉恨匆匆,数十年过去,到头来,原来真是我欠他的,从根儿上就欠他的。
疯了一回,仿佛把什么都看明白了,心里十分宁静,再无杂念。
初初见到林悯这人时,他真以为他是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他自小确也喜欢一些鲜艳美丽的东西,少年情爱懵懂,一眼心动,因为从小总是被迫让出去一些东西,所以对自己圈定的总有一种守财奴般的小气和吝啬,霸占着,不喜欢让任何人碰,他既然沾上了仇滦,那就更是火上浇油了,他讨厌他同仇滦讲话,不与自己言语,他恨他眼中只有仇滦,对自己视若无睹,他厌恶他喜爱仇滦,对自己总是横眉冷对,恶语相向。
其实他忘了,根本觉察不出来,他那时候比任何一个人都偏执。
钻了十几年的牛角尖,他的性子已经形成了,再也改不了。
除非灭顶之祸,醍醐灌顶。
父亲死了,他的尸体腐烂在草窝里,先是有异味,然后膨胀变大、流水,那时天气热,烂得很快,蛆虫蚊蝇在他的身上爬、在他担心儿子,死时也不肯闭上的眼睛里爬,也在自己身上爬,他跟父亲一起躺在草窝里,看星星亮起,太阳又落,日复一日,浑浑噩噩。
都是错。
父亲错了,他也错。
这些景象,都是后来渐渐想起,他一直不敢去回忆具体。
最终,是一个锄地归家的老翁看不过,蒙起口鼻,佝着身子,将父亲就地掩埋了,扔给他一个干饼,自己也是孤苦无依,无能为力,扛起锄头走了。
是那个一身补丁,破衣烂衫的老汉,他从前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人给了他父亲最后的尊严,得以入土为安。
后来在献州流浪,做一条真正的狗,那时候是真想当一条狗,狗也好点,做人太苦,也太难。
要是能一辈子醒不过来就好了。
他这十几年,真像个笑话。
争什么呢,恨什么呢,胸中汹涌不平,烧得他寝食难安的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