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宫里素来都传着陛下的仁名。
只是几个月以来,对于瞿家人以及瞿氏拥趸风卷残云、毫不留情的处置,让人再也摸不准,所谓的“仁”,是这个年轻君王真正的品性,还是原先作为瞿阳的傀儡,压抑了多年的模样。
毕竟宫里人原先传的,并不是“仁君”,或者至少是“宽仁”二字。
宽仁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宽待、宽赦意味,是人君之尊,与仁君之德。
可宫人传的是“柔仁”,虽然也带了一个“仁”,但就差把“柔顺庸懦”或是“受人揉捏”的意思,宣之于口了。
只见铜镜里那张清俊的脸,依旧合着双眼,没有愠色,并不在意那一声清脆的磕碰。
李顺悬着的心又落了回去。
他被提拔到御前,才不足一旬。
先前在御前伺候了二十载的内常侍,王福,半年前,忽害了道不出名堂的热疾。
尽管面上看不出病容,声音也有如洪钟,陛下仍悯其辛劳,怜其年长,特赐其往冷宫静养。
冷宫虽然清静,方圆五里不见人烟,但大概还不算太冷。毕竟李顺远远见过,那儿莠草长得与人齐高。
所以养了半年,王福的热症不见好转。
陛下又赐下了南山阴面的田宅和车马,令他出宫回乡安养。
王福走了,倒教李顺拣着了这个福。
说起来,他得好好谢一谢林鸢。
林鸢与他幼时比邻而居,多年后,又在宫里相逢了。
彼时,李顺是个不起眼的黄门,而林鸢是小小的掖廷宫女。
林鸢喜欢甜食,改日送些蜜饵去谢吧。
这个月的月钱,比李顺前两年辛苦攒下的还多,够托人去宫外买一支银簪子了呢。
不过,如今皇后被废已经月余,中宫空缺。
这些时日,太常丞、宗正卿,往来宣室,站在那里,像棵古木,开口闭口,却不离“开枝散叶”。
而御案上,奏请陛下册立新后,选家人子的简牍,窜得比见风就长的莠草还要高。
等陛下正式下了册立新后的诏书,紧接着,也会大封六宫了吧。
六宫虚设了那么多年,陛下是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呀。
他在长舌的宫人那儿多少听过风言风语,说陛下与废后早就貌合神离,连那事儿也从未有过。
李顺虽然不曾体味过风华正好的男子会有的那般滋味,但也听说,那是抓心挠肺,很不好受的。
陛下对林鸢的殊待,合宫皆知。
到了大封六宫的时候,林鸢怎么也能封一个婕妤,或是美人吧?
等她有了千石万石的年俸,和千百户的食邑,还在乎一盘子蜜饵,一支素银的簪子吗?
李顺想到这儿,陛下已起了身,坐到了宣室殿的帷幄中。
这几日的长安成了冰天雪窖,萧珣令朝臣休沐,不必临朝。朝罢了三日,不过,临近年末,奏疏仍是雪片似的飞进来。
鸿羽帐太过厚重,窗纱透着晨光和雪光,可帷帐内还是暗沉沉的。
李顺赶紧弓着身,勤勤恳恳地,一会儿工夫,把立在两侧的连枝灯高高低低都点满了。
火树银花,百枝煌煌。
——映出了萧珣阴晦的脸色。
只怕是又有不知好歹的谏臣,提出瞿阳作为大司马大将军,受先帝托孤,辅政十五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应当宽以待之,以示皇恩浩荡。
还有,瞿阳革除朝政积弊的那些举措,切不可废……
如是种种。